影片連結：https://youtu.be/xLgvNnlmw5g 

這是只有經典第26講，今天的主題是卡夫卡的鄉村教師，講卡夫卡很有壓力，因為他的小說很無趣、沒有情節，沒有高潮，沒有畫面，不像尼采有許多名句，要怎麼說卡夫卡呢？他寫的都是超越時空的經典，是愛讀西方經典繞不過去的重要作者。

人微言輕刷存在感的鄉村教師

「鄉村教師」是卡夫卡的短篇小說，收在《卡夫卡中短篇全集》，我看的是遠足文化2016年版，鄉村教師在全集的最末篇，大約22頁8000字，算是非常短的短篇小說。

主角是一位鄉村教師，或鄉村老教師，或鄉村資深教師，到底多老不知道，他在他住的村子發現了一種碩大無比的鼴鼠，這是鄉野田間很常見的穴居式動物，專門打洞的，一般體長13公分及體重約50克，非常小的動物，為此寫了小冊子式的報告，打算公開出版，但由於鄉村教師不是動物學家，更不是學者，他寫的報告沒有引起重視，他也找了知名學者，這位學者當然嗤之以鼻，這時第一人稱的「我」做為騎士出現了，我對於這件事的態度是希望對於鄉村教師的努力給予肯定及幫助，於是也開始調查鼴鼠事件，我及鄉村教師之間開始有了誤會，鄉村教師對於有人也在做相同的事開始警覺，是不是有人想要搶走他「發現者」的頭銜，又對於我只是為了鄉村教師的努力而投入這件事感到不解，這個我為什麼不是先肯定大鼴鼠的存在事實，再來肯定鄉村教師我在報告中的付出？兩人為此也見面了，更是說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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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幾乎可以一字不漏地重述當時我對他說的話，因為對談不久我便記錄下來，「您想做什麼就去做吧！」我說，「從今天起我們分道揚鑣，我相信您既不會感到意外，也不會覺得不合適，雜誌上的消息並非促成我下此決定的原因，只是讓我的決定更加堅定不移，真正原因在於我起初以為我的出現能對您有益，而今卻體認到，我在各方面都傷害到您，我不知道為何事情演變至此，成功與失敗的原因始終有多種含義，別只是尋找那些不利於我的說法，想想您自己，從整件事來看，您也有過最好的意圖也失敗了，我不是開玩笑，要是我說，就連與我的關係也很遺憾是您的失敗之舉，那便是在反對我，現在我要退出此事既非膽怯，也非背叛，唯有戰勝自我才能做到如此。」

這段中的您是鄉村教師，總之大家的本意都很良善，但由於揣摩對方出發點時帶著自我成見或立場，以及看事情角度不同，我及鄉村教師之間有了誤會，是不是很熟悉？在職場上到底多做是應該的嗎？少做少錯，不做不錯，是不是圍繞著我們？多做真的必定會被看到被肯定嗎？或者我的行動真的會產生預期效果嗎？我的經驗是都有，唯有存乎一心，放下與不求，做好自己，萬勿為有回報而作為，愈功利愈會有反效果，不期然的反效果也是眾多力量、因素角力之下的必然，沒有為什麼。

文章中的我投入鼴鼠調查，原意是為了幫助鄉村教師，文章也發表在雜誌上，並且聲明鄉村教師永遠是大鼴鼠的發現者，得到的是反效果，一切都是徒勞，或者一切都未如預期，我們為什麼會想要有預期？根據今天的資訊，預期明天股票會如何？現代人都想提前掌握未來，偏偏未來不照我們設定的規矩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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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事件的中心點-我及鄉村教師寫的報告內容，到底是什麼？差異又有多少，卡夫卡都沒有提到，若是19世紀寫實主義的寫法，即使不寫出報告全文，至少也會列出報告重點在小說內，卡夫卡的功力或魔力就是永遠在繞，永遠不說清楚，盧山真面難識，只緣山中有我，發現大隻鼴鼠又如何？鄉村教師人微言輕，刷存在感不成，還要小心翼翼提防第三者來搶功，就像我在這裡說世界名著，我不是楊照，不是蔣勳，不是名家，點擊量稀疏，知音難尋，我說什麼都不會是金科玉律，就小小做個顏回吧，回也不改其志，回也不改其樂。

殿堂級的業餘小說家

卡夫卡現在的高度當然是殿堂級的，他的名著是《城堡》及《審判》，若沒有極大耐性，或先看過導讀，否則直接讀本文，絕少有人一上手就讀完，鄉村教師的結構及佈局、寫法，就是走進去出不來又沒有答案無高潮的文字，可以視為小型版的《城堡》及《審判》，這是我今天講鄉村教師的原因。

卡夫卡，1883年出生在今天捷克首都布拉格，那時屬於奧匈帝國，算是中產階級的猶太人，以德語寫作，死於1924年，只活了41歳，據說是餓死的，因為他得了肺結核，喉嚨因結核產生硬塊無法進食，那時的體外營養補充技術不成熟，所以他是在知道無法進食的情況，一步一步餓著走向死亡，著實難以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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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說他是殿堂級的業餘小說家呢？因為他寫作是基於興趣，不為出版賺錢，當然是業餘的，卡夫卡是學法律的，可能介於今天的律師與代書之間，白天在保險公司工作，下班後寫作，生前只出版幾篇短篇小說，最有名的短篇是「變形記」，主角有天早上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一隻甲蟲了，之後就是我這隻蟲與家人相處的種種不可思議又必要的改變，另外重要的三部長篇：《審判》、《城堡》、《美國》都是死後由他的好友馬克斯布羅德出版，當然卡夫卡原意是銷毀，但布羅德沒這麼做，才有今天的卡夫卡作品流傳於世。

所以就小說寫作來說，卡夫卡在世時，在作者這個領域也許正在起步，但沒有高度，只是愛寫，他的個性當然是內向、敏感、靦腆的，小時候在軍閥式的父親鐵血教育之下，只有要求沒有鼓勵，打罵教育之下，卡夫卡自認不斷受傷害，於是愈發躲到文字的背後，用文字抒發自己，我很羨慕這點，我也曾經躲過，無奈資質魯鈍，半調子也稱不上。

因為是業餘，卡夫卡的小說沒有商業味道，沒有匠氣，卻很前衛，在20世紀初期，一次大戰結束之後，「現代性」三個字突然在各個領域形成，或者是被後世的人們回頭總結時，把「現代性」三個字掛在一次大戰結束，大約1918年前後10年的時間，卡夫卡的現代性就在於他的寫法在20世紀初期煥然一新，19世紀以前的小說是寫實主義，作者是全知全能的角色，對於細節交待儘量鉅細靡遺，狄更斯、福樓拜等都是，可以列出一大串名家及巨作，包括托爾斯泰及以前的一大批的俄羅斯作家，到了20世紀初，寫實主義的寫法有了轉變，其實不止小說，繪畫也是，印象派在19世紀最後30年大放光采，進入20世紀，也被送入歷史灰燼，如塞尚、高更被稱為後印象派開始揚棄近大遠小透視法的畫法，之後如畢卡索、馬帝斯更是抽象、野獸派，畫畫不再需要那麼接近或模仿真實。小說也是，不再需要那麼寫實了，為什麼呢？這段歷史發展就是由具象到抽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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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問為什麼會由具象到抽象呢？因為真實世界已經在眼前，再加上照相技術的發明，要看真實世界，眼前就是，不必再畫再寫了，同時20世紀初在工業革命之後，有錢買畫看小說的中產階級每日所見已經是色彩泛濫，審美疲勞，不像19年紀以前色彩稀少的室內，牆上妝點一幅有顏有色的畫，物以稀為貴之下，色彩才有價值，所以具象的需求不再，簡練線條的抽象畫及大面積色塊的野獸派反而成為複雜的現實環境中的清流，這個世界需要在不斷反傳統的路上，才能求得改變及平衡，如同印象派相對於新古典主義的畫是模糊不清，後印象派相對於印象派是變形及沒有近大遠小，抽象相對於後印象派是只留下線條。

回到卡夫卡，他在20世紀初橫空出世的小說，被冠以現代性小說始祖，其實同時代還有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它們都不是19世紀寫實主義的寫法，不再那麼具象，沒有太多交待，更多的是作者主觀意識的表達，卡夫卡的文字不美，沒有情節，也不是史詩式小說，故事性不強，甚至根本不成故事，就是表達一個人在現代系統的無奈，這個「系統」就是張開眼面對的現實世界。

卡夫卡的三部長篇中，較有名的是《城堡》及《審判》，城堡的大意是主角K先生，被城堡聘為土地測量員，要到城堡就任，到了後城堡卻說我們沒有要請土地測量員，於是K先生盡其所能證明你們這個城堡真的聘我了，開始無休止的鬥爭，城堡遠在天邊，象徵現代官僚體系的巨獸，小人物K提出的任何請求都沒有結果，就在K和城堡的來回之中，K付出各種努力，城堡總有各種理由拖著，由A部門到B部門，總之一切都在進行中，又很無傷大雅，系統總是可以運作無礙，可以無視於K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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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判主角約瑟夫K在銀行上班，在30歳生日被告知他被捕了，但K仍然可以自由行動及上班，只不過是待罪之身，K為了了解自己到底所犯何罪，跑法院多次，法院就代表大型官僚機構，K到底有沒有犯罪？所犯何罪？K始終徒勞無功，小人物的衝撞，在大系統來說總是不值得認真對待，總之K最後被處死了，他的罪名還是不清楚。

兩部長篇的主角都是K，這不是偶然，卡夫卡的第一個字母就是K，寫的就是他自己。

回到鄉村教師，我認為就像畢卡索的抽象畫一樣，不需要那麼多細節，報告內容是什麼不重要，我及鄉村教師的頊碎糾結也不重要，主線就是他們的爭執，故事性幾乎沒有，不像現在流行的靈異、盗墓或哈利波特是尋求刺激，看卡夫卡是感受普通又不美的文字帶來的穿透力，就是那麼淡淡的，平凡無奇的敘述，卻在告訴你我，我們都被框住了。

現代性之後呢？

我曾看過一個影片，大意是說現在大陸中央美術學院招新生，若是繪畫系，都是每位考生交一張畫，然後舖滿整個體育館，老師只能瀏覽，其實每張畫都比梵谷畫得好，但為什麼梵谷還是梵谷呢？考生也只是考生呢？就是因為梵谷是開風氣之先，考生只是模仿，小說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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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的小說至今大約100年了，當年的前衛至今還是經典，但只有那個片面而己，現代性之後呢？再去模仿卡夫卡己沒有意義。好像有個後現代，但有更多人說後現代只是現代的私生子，我認為後現代之於現代性，沒有抽象畫或野獸派相較於印象派的改變來得大。

但是看現代性小說，若是巴不得看情節或陽光的人，會覺得都在無病呻吟，都是在作者在解剖深挖自己的深層灰色意識，面對不可撼動的大系統，是如何的無奈、不知所措、既痛苦又無計可施，卡夫卡、普魯斯特、福克納都是，他們的小說都不好讀，又沒有指出做為現代人該如何突破困境，看尼采至少還有美文佳句，看卡夫卡真的很累，卡夫卡又不愛分段，經常一整頁滿滿一個不缺角的大方塊，不忍卒讀，它是需要耐性咀嚼的。

但是卡夫卡那一代作家，仍然開創了小說不同寫法，這種「新」仍然有其價值，原來作家不用再那麼全知全能，還好的是現代性之後，仍然有好看的。

若要陽光，可以看海明威，老人與海同樣表達人面對大自然的無助，但堅持不懈的𡚒鬥過程是卡夫卡所沒有的，若要看更加簡練的魔法，可以看波赫士或博爾赫斯，他的小徑分叉的花園、通天塔圖書館、沙之書都很好看，長篇魔法當然是馬奎斯的百年孤寂，與讀者玩文字遊戲的是卡爾維諾，可以結合西方及印度文化寫成長篇的是魯西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