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連結：https://youtu.be/i13Oj4L_12Q

這是名著導讀第19講，今天要分享的小說是「天才的編輯」，講的是20世紀前半在紐約斯克里伯納出版社工作的編輯的一生，名叫麥克斯威爾．柏金斯，他把編輯工作推向另一個高度，我也覺得「天才的編輯」書名不佳，應該叫做「高EQ的文學推手」，他經手的作者都是在那個年代，開創新風氣的大家，如費滋傑羅的「了不起的蓋滋比」，台灣叫做「大亨小傳」，海明威的「永別了，武器」、「太陽依舊升起」，或譯作「妾似朝陽又照君」，都在他手上成名，他已經超越了「編輯」工作該有的範圍，他與作者交朋友、談心、甚至指導該怎麼寫，當然都是市場取向。他自己必須博覽群書，他最愛的經典是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他給每位作者送一本，給女兒們講的床邊故事也有「戰爭與和平」，他又具備十足「說服」的能力，才能「制服」得住具備高度藝術天份，又執拗的作者。

「天才的編輯」英文版在1978年出版，台灣應該沒有中譯本，博客來上的都是大陸譯本，我是在大陸工作的時候發現這本書，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年出版，也有電影，「天才捕手」或「天才柏金斯」可以在網路找到，但電影只著重湯瑪斯．沃爾夫與柏金斯的交往，沃爾夫在台灣知名度不高，可以看到的中譯本也是大陸譯的。

由小編輯到大編輯

柏金斯是1907年由哈佛畢業，主修經濟學，先做了短時間的記者，1910年進入斯克里伯納出版社，一開始不是做編輯，而是廣告經理，1914年轉調編輯部，斯克里伯納是很傳統的家族企業，進入20世紀了，出版內容還是19世紀英式四平八穩老派作風，做為小編輯的柏金斯，做了很長時間的校對改錯字的純編輯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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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20年之前，柏金斯在資淺的階段，當然想要有所突破，機會來了，一個年輕作者寫的東西，在編輯部轉了一圈後，沒人看好，來到柏金斯手上，他讀了後非常喜歡，但人微言輕，沒有權力，又不想放掉這位新作者，他給這位作者的回信是這樣：

事實上，我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收到這麼有活力的小說書稿了。加上政府在印刷用紙上的配額限制，我們仍然歡迎一個重新考慮出版的機會。但小說本身的某些問題，如沒有結局，你可能是故意這麼寫的，因為生活的確未嘗不是如此；但這會令讀者大感失望和不滿，因為他滿心期待主人公要麼最終面對戰爭採取什麼實際行動，要麼在心理層面上像潘登尼斯那樣「找到自我」。他上了戰場，以去學校念書幾乎同樣的心態去的——因為這是常理。

總而言之，我們覺得，這個故事沒有一個必須能夠吸引讀者有興趣讀下去的高潮；也許應該安排與人物相協調的高潮，在更早的階段就有高潮。希望我們還能見到它，屆時我們將馬上重讀。

這位作者就是費滋傑羅，當時他還在軍中，已經在各大小雜誌投稿，還沒成名。資淺的柏金斯為什麼會看到這個稿子？是社裡所有資深編輯看完後，沒人愛才落到柏金斯手上，機會就這麼來了，但柏金斯沒有權力跟費滋傑羅立即簽約出版。

也許柏金斯與這些年輕一代作者年齡相差不大，15歳以內，所以柏金斯看了後眼前一亮，很有共鳴，不想放棄，又不能太決絕，上面那段可以說明一件事，就是柏金斯永不放棄的個人特質，寫退稿信是編輯日常工作之一，不討好又得罪人，柏金斯就是有辦法把退稿信寫成機會，費滋傑羅接到鼓勵的信，看到希望，就照柏金斯的意見改寫，柏金斯也花了大力氣說服老板出版，就是「人間天堂」，銷售奇佳，7個月賣出35,000本，算是費滋傑羅的成名作，他也成為斯克里伯納最年輕的長篇小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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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個故事在柏金斯來說是搏得上位，獲得老板另眼相看的眼光；對費滋傑羅來說，也把握住了被欣賞的機會，一砲而紅，兩個人在那個時間點，分別是36歳及24歳，一起開創一戰之後的文學新風氣，這個風氣在現在來看，其實就是貼近大眾生活的描述，有兩個詞可以代表，一個是後來費滋傑羅的短篇小說集名稱，叫做「爵士時代」，再是海明威在「太陽依舊昇起」的前言，自稱迷失的一代，所以爵士、迷失四個字就等於1920年代大約20-30歳年輕世代的代名詞。

費茲傑羅只是開端，之後有一連串青年作者，以結識柏金斯為榮，以在斯克里伯納出書為榮，大約1930年以後，出版社內老派作風完全翻轉，年輕作者都願跟著他，以下整理幾段書內作者對於柏金斯評語：

無論我們有什麼事，遇到什麼困難，對他來說都不是小事。他自己不是作家，但他比任何編輯和出版人都懂得作者的心思-馬昆德

只要看到你稍有懈怠，他就像開藥方一樣給你一本他認為可以令你振奮的書。它們總是根據你的情況特意挑選的，完全貼合你的口味、性情，但又有足夠的興奮點啓發你往新的方向思考-詹姆斯．瓊斯

當別人贊揚這本書的「結構」時，我樂了——因為結構是你確定的，而不是我。別以為我會忘記所有那些有助於此書的合理建議-費茲傑羅給柏金斯的信

獻給麥克斯韋爾·埃瓦茨·柏金斯

一位傑出的編輯，一個勇敢、誠實的人，他堅持與本書作者共同度過苦澀、無望和疑慮的日子，讓作者在絕望之時也不放棄。這部將以「時間與河流」為名的作品就獻給他，希望它的一切都值得他忠誠的付出和耐心的關照-沃爾夫在「時間與河流」的獻詞

你知道，麥克斯，你對我負有責任，你一定要每隔兩三個星期就給我寫信。有時候你的來信是唯一能讓我振作的事。即使其他所有事情都失敗了，我還能知道，我能否寫出一部作品，寫得好不好，你都是在意的。-瑪喬麗給柏金斯的信

另外還有一位以「烟草路」知名的考德威爾，因為在斯克里伯納出了兩本書銷售不佳，第三本被拒絕，合約也已失效，經紀人帶著考德烕爾跟柏金斯談未來計畫，當然也可以到其他出版社嘗試，考德威爾自覺從此不能再得到柏金斯的忠告而懊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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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柏金斯39歳才跟上司要求派助手給他，因為他要集中精力在發掘新作者，開拓新業務的事情上，1932年48歳時，76歳的老老板過世，二代接班，柏金斯升任副社長兼總編輯。

費海沃三位作家

三位作家指的是費茲傑羅、海明威及沃爾夫，他們比柏金斯小12-16歳，半代人的距離，先成名的是費茲傑羅，再是海明威及沃爾夫，這三個人是完全不同型態的作者，最讓柏金斯操心的是費茲傑羅及沃爾夫。

費茲傑羅在斯克里伯納的第一本書是「人間天堂」，流傳到現在最有名的是「了不起的蓋茲比」或「大亨小傳」，是費茲傑羅第三本長篇小說，但在1925年出版時賣得並不好，其實放大來看，費茲傑羅的小說銷售量是遞減的，第一本的「人間天堂」最好，其後走下坡。與費茲傑羅個性及私生活有關，他的生活就像蓋茲比一樣，酗酒及紙醉金迷，一再向柏金斯預支版稅，所以費茲傑羅是欠債的，欠斯克里伯納出版社大筆版稅，「了不起的蓋茲比」之後幾乎寫不出長篇小說，只好寫劇本及短篇小說賣錢，做為一個職業小說家，費茲傑羅是很失敗的，他的高度在第一本「人間天堂」就定型了，後來沒有突破，就像常看到新聞，不少職業球星賺到大錢若不善理財，很容易就敗光了，費茲傑羅也是如此，柏金斯一再預支版稅給他，不能預支了就私人借錢給他，也是害了他，柏金斯非常善良，他知道費茲傑羅有才華，一定可以再寫出好東西，再加上「人間天堂」建立的革命感情，放不下這位伙伴，寫信鼓勵、陪他看病、處理私人事務等，都救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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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是費茲傑羅介紹給柏金斯的，海明威在歐洲見過費茲傑羅幾次後，就拒絕來往，因為超不喜歡費茲傑羅張開眼就是酒肉的靡爛生活，後來更是不給地址，拒絕通信。海明威是很MAN、陽光的猛男，哪裡有危險就去哪，也是三個人中最讓柏金斯省心的，唯一操心的是文章中的不雅字眼，柏金斯就是有辦法說服大脾氣的海明威，因為海明威對於每一句每一字都是經過精心捶練的，對於用詞，他是抱著為說話的完整權利而奮戰，看完「太陽依舊昇起」的初稿，柏金斯說：

大多數人受語言的影響更甚於事物的影響。我得說，對事物十分遲鈍的人對某種詞也是十分敏感的。我認為有些詞最好避免使用，這樣我們也可以讓人們專注於這本書的內容本身，而不是分心去討論毫不相干的表面問題，如果因為許多低級的、只關心下半身問題的弱智叫嚷而使得這麼一本有新意的書遭受冷落，那可真是划不來。你也許不會理解這種討厭的可能性，因為你在國外待的時間太長了，感受不到那種氛圍。那些整天呼吸著污濁之氣的人抨擊某本書，不僅僅看它是不是色情淫穢（這個理由在這本書里是站不住腳的），還看它是不是「正派」，指的就是用詞。我當然相信你的作品在藝術上是正直的。

柏金斯的公式就是先委碗說明，再於最後加正面肯定句。海明威雖然答應修改，稍微取得平衡，柏金斯還是要頂住社裡及讀者面對污言穢語開罵的壓力，這本書出版後在波士頓被禁，但在全美銷售量極佳。海明威的陽光面還展現在多次邀請柏金斯一起出海釣魚，對柏金斯來說是一種放鬆，不像面對費茲傑羅及沃爾夫，儘是工作上的協調與磨擦。

最年輕的沃爾夫呢？是個身高198的大個子，心思超級細膩，卻不會組織，電影的場景是真的，一部小說手寫稿是三大箱用汽車運到出版社，前後兩部長篇，柏金斯逐字細讀，「天使望故鄉」花了八個月，「時間與河流」花了一年，大手筆刪除不要的枝節，磨出兩本長篇，其間的過程可以看到編輯與作者立場不同的爭執與堅持，柏金斯認為寫作時對素材有所選擇是作者的責任，沃爾夫認為作者的首要任務是把一整套生活內容呈現給讀者，可以想見沃爾夫的筆下是多麼囉唆了，「時間與河流」英文首版912頁，中文電子版在IPAD呈現若一頁是850字的話，共有990頁，可見規模之巨大。「時間與河流」讓沃爾夫嚐到成名的滋味，出國訪問、到大學演講、回覆大量讀者來信成為日常工作，所有作者中，沃爾夫是唯一一個進入柏金斯家庭生活的作者，沃爾夫就像柏金斯乾兒子般，沃爾夫心思敏感，兩本長篇的結構其實都出自柏金斯之手，兩人合作的故事在圈內傳開，沃爾夫自己也在「時間與河流」的獻詞中感謝柏金斯的幫助，流言就說沃爾夫只會像火山一樣噴發文字，頂多是一個只有天賦沒有才能的普通作者，不能算小說家，加上許多小事及私事被敏感心靈無限放大，沃爾夫與柏金斯在1937年翻臉，沃爾夫換出版社，又再寫他與那位編輯的故事，那位編輯就是柏金斯，所以只要與沃爾夫沾上邊，就會成為他筆下小說的材料，也為此吃上官司，不過柏金斯始終視沃爾夫為終身好友，沃爾夫也指定柏金斯做為遺囑執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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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這點也可以看出，柏金斯做為編輯或總編輯，到底應該在作品上介入多深？電影中有一幕是柏金斯背對著沃爾夫說：「誰知道呢？我修改過的，或者也許你原來的稿子會更好更暢銷」歷史是線性的，沒有回頭或如果，「時間與河流」還是成為沃爾夫留之後世的經典。

編輯與作者成為朋友，近似「亂倫」的關係，會產生好書，也會有更多不可控的情況，柏金斯與許多作者都如此，海明威算是例外，因為海明威非常有主見，極度自律。柏金斯當然都希望要每個作者有好發展，但他的做法似乎沒有界限，也因為他很熱心，不計後果，他就是一個不間斷向周遭輸出正能量的人，而沃爾夫很容易進入負面思考，所以柏金斯在他身上花了最大力氣。

柏金斯面對作者與作品，就是有精準的眼光，1940年以後，他在業內更是如神一般的存在，但是後來已經沒有像費茲傑羅或沃爾夫那樣，需要他下大功夫協助的作者，還是有指導，摘錄幾段他對年輕作者的忠告：

他強調通識教育的重要性，但勸她（費茲傑羅的女兒）不要上任何寫作方面的課程。每個人必須找到自己的寫作方式，而找到它的源泉則主要靠文學。

永遠在你寫得很順的時候停筆。等你繼續寫的時候，就會有一種激勵感，覺得上次寫得不賴。別等到你陷入困境才思枯竭的時候再停筆

作者的首要責任是講故事，讀者不會忍受被一再打斷，一定要記住，如果你一開始就給讀者以正確的印象，他的知識會隨著故事的展開而逐步增長。

以上我最喜歡的是第三段，也就是閱讀嚴肅文學，是為了長知識，當然看娛樂性高的文字亦無不可。

三個人當中，我愛看的是海明威，除了不廢話、正能量之外，他的小說有一個特色，就是放諸四海皆準，不需要美國文化背景，翻成各國語言也看得懂鬥牛、釣魚、戰爭、愛情等主題，文字的巨大傳染力不會因為翻譯而流失，可惜的是柏金斯死於1947年，沒看到1952年出版的「老人與海」，隔年獲得普立茲獎，1954年拿到諾貝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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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事最難搞

所謂人事，人在前事在後。柏金斯就像一個教練，手下每個作者各有人生磨難需要克服，柏金斯能做的是不間斷地鼓勵再鼓勵，指點方向，不輕言放棄，但終究要作者自己振作，費茲傑羅也知道必須戒酒，始終跨出一大步又退回一小步，輪迴不已，走不出舒適圈；沃爾夫也是，一個敏感的心靈，始終覺得無法獨力完成作品，其實本來就是，柏金斯不厭其煩地教了又教，說了又說，不要再加字了，沃爾夫經常第二天又抱一堆寫滿字的稿紙來到辦公室，另一點是沃爾夫其實沒什麼生活經驗，他所寫的全是自傳體，就是自己由小到大的經驗，他的小時玩伴、親戚、鄰居、女朋友、房東、柏金斯都是素材，除了這些再沒別的，這也是一種舒適怪圈。海明威是不斷挑戰自己，走遍世界找題材，突破自己的前高，拿到諾貝爾是實至名歸。

所以在職場上，「人」是最難搞的，都是先搞定人才能做事。人要順著毛摸，看柏金斯釣魚照片就知道柏金斯是坐辦公室的，他願意至少三次跟海明威出海，除了放鬆自己，也是跟海明威搏感情要稿子。他對費茲傑羅及沃爾夫更多的就是人生導師的角色，協助排除生活磨難，作者才能進入最佳狀態，產生文字，可是偏偏具藝術性格的人，很少又同時擁有像海明威強大的心理素質。就像職業棒球的教練，在職棒等級的教練不該只會教球員如何打擊或守備，更多的是抗壓性及心理建設，技術面應該在學生棒球就該學會，做為教練，更多的時間是在關心人。所以柏金斯不是天才，而是對工作極度熱情，具備高EQ處理「人」的問題，他由編輯入行，對文字的高敏感度，對作者的熱心，在那個時代成了文學推手。

試想在職場上執行不同型態的專案，不也如此，永遠有不可預期的變數或意外，這些變數或意外也永遠來自於「人」，順利完成的專案可遇不可求，不順才是正常，人是複雜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