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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古文觀止寫讀第四講，歸去來辭作者是東晉至南朝宋初的陶淵明，有名的田園大詩人，他的標籤有五柳先生、不為五斗米折腰、靖節先生等，詩作名句更多，如「採菊東蘺下，悠然見南山」，貫穿千古，除了羨慕還是羨慕。

傾聽自己信步而去

這篇歸去來辭也是目前為止文筆最好的一篇，不過內容完全在抒發小我，與之前三篇都在講朝堂、戰爭、社會的大我不同。歸去來辭美在用字，美在珠璣背後的心境，還有讓身處濁世的後人，無限遐思的欽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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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去來辭本文之前應有一篇序，序中老陶交待為什麼出門做官，因為：

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

實在太窮了，小孩又多，食指浩繁，只出不入，沒有多餘的糧食，無奈去彭澤做小官，還有一個理由竟然是：

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爲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歸歟之情。

因為彭澤公田剛收獲完成，可以釀酒，看在有酒喝的份上，就去了彭澤，但本性難移，過了幾天就待不住了，共八十餘日，因為身在官場，全身難過。接下來就是歸去來辭的本文，先是箭步回家的過程，再是在家農家樂的歡欣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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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捫心自問，出來做官是有多麼不快？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

心與形二字表達出做官的十分不情願，形代表外在，即官場上的身體，這個身體雖然有酒可以滿足，可能為了迎合上級，處理「濁」事，人世間所有往來就是濁事，出嘴巴或看山看海就是非濁事，老陶在官場不可免的要與人相處，以致心無滿足或喜悅之情，故而兩杯黃湯下肚，就開始問自己：「我為什麼要勉強自己呢？」，又或者你剛被老板罵過，心想我在幹嘛啊，再想到有房貸有車貸，有小孩的話，焦慮滿滿，就吞了吧！但老陶不是，他是暗然獨悲，那個悲是完全來自心理的真實的自己，它在叫著，我要更多酒，酒喝多了就會說真話，於是歸去來兮！回家吧，是驚嘆號，接下來是問號句：田園將蕪胡不歸？家中田園都己荒蕪，其實老陶回到家也不會下田耕種，為何還不回去呢？表達的是肯定句，就是回去吧！否定這個當官的陌生的自己：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過去已無可悔，只有未來可期，現在改過還來得及，因為走過的迷路不算長。這四句是多麼強調及厭惡所謂做官，到底是多討厭做官，多喜歡喝酒呢？原來有酒喝亦無法做為利誘，無法看在有酒喝的份上，勉強自己當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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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是昨非」四個字非常明確表達了現在想法的正確性及昨天以前犯下的錯誤，對老陶來說，只有大自然才是解藥，怎麼解呢？回家，而且是箭步回家。

箭步到家開始尋酒品甘

回家的過程，簡直是望眼欲穿：

舟搖搖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載欣載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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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路程應該是又坐船又走路，天光微亮時問路，無奈只見矇矓一片，不見前路，繼續前進，直到遠遠看到家門，距離近了，開展箭步急跑過去，我認為歸去來辭中，「載欣載奔」四字讀來最令人心曠神怡，表達很有穿透力及感染力的狂喜心情，也許「家」還在視線遠方，此時無法抑遏地自然反應，奔跑起來。接下來就是進家門了：

僮僕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罇，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

以上這八句非常動感，佣人及小小孩迎上也許又喊又叫，到底有幾個稚子呢？可惜中文沒有單複數的語態，我腦中的畫面是一群家小迎著攝影機，人群身後的家門愈來愈大。等等，還有前院，看到什麼呢？小路可能久未整理，長滿荒草，老陶是有名的菊花痴，菊花及松樹還在，那怕菊花只剩一小點，他都會看得到。帶著家小進入室內，第一件事是找酒，或許家中知道主人愛酒，隨時備著嗎？也怪，風塵僕僕由外地回家，進屋坐下不是先喝水，是找酒，開始自酌自嗨，斜眼看著院中植物，就怡顏了。

不糾結，一切都是意境，就像詩經小雅魚麗：「君子有酒，旨且多，多且旨，旨且有」，旨是甘美的意思，吃了味美新鮮的魚，配上甘美無比的酒，也是意境。

更多的是在家裡一切帶來的愜意，滿滿欣喜地接收所有美景：

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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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段是寫在家裡的「漫遊」，試想一下，你家除了房子外，還有前後院，可以散步的，老陶不論在室內室外，走來走去，無甚新奇也覺有趣，可能鮮有來客，大門常閉，老陶拄著拐杖，隨處可停下駐足，仰頭望向遠方，那是沒有視線阻礙的時代，看到什麼？有雲有鳥有夕陽，再加上孤零零的松樹，陪著老陶，讓他獨自徘徊留連。

非常靜非常一個人，幾乎沒有動作的內心戲，整個畫面只有老陶在小範圍的移動，知還的倦鳥只有在最後驚鴻一瞥，這隻鳥就是棄官返家的老陶，沒有追求，或放下追求，在家裡的無拘束地任意而為，走走看看聽聽聞聞，就是此時最佳寫照。

與世絕交繼續泡在我之歸去

再來是與世絕交，不後悔地泡在我之歸去：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遺，復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乎西疇。

「息交以絕游」表達了出世或避世的思想，老陶不止這麼想，也付諸行動，歸去來辭才會成為千古絕唱，因為世界與我已兩相遺忘，當然其中較多的是老陶主觀認定，認定我就是如此，不求人不求世，現代看來，率性若此需要很大勇氣，何況老陶有一堆稚子，許多嘴吧等著吃飯，這些俗事在老陶心中可能都不在意，若在意就不美了，也或許有人幫他在意。他只想沈浸在親戚的甜言蜜語中，彈彈琴看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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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遠一點的事也還有，就是春天到了，農人對他說會在西邊的田耕種，老陶是要去幫忙嗎？應該只是去觀賞：

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羨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或坐車或坐船，總算移動屁股了，看山看水走山走水，世間萬物都長得賞心悅目，森林欣欣向榮，泉水涓滴不絕，我自己如此亂走亂看，想停就停，也是一種萬物得時。

萬物之間，我心陶醉，更加讚揚擁抱大自然的自己：

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是啊！人的一生有多久呢？世界那麼大，不夠看不夠玩賞，何不放下一切，縱情大自然，走遊山水間？我不想富貴，也不想去仙境，只要想走就走的自由，在水邊寫詩，在東邊小山大吼，舒嘯一下，甚至拄著拐杖在田裡耕作，這是歸去來辭全文中唯一一句勞動做俗事的敘述，「植杖而耘耔」為什麼要拄拐杖呢？沒有解釋，或許老陶不良於行，不適合勞動，總之我就是樂天知命，既來到世界，就要看個夠，就是想舔爆大自然，所以老陶是那種不勞動，全身心進入大千世界，又全身心游走於世外桃源的方外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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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我終極體驗的隱逸第一人

以上就是歸去來辭，老陶做為中國隱逸派詩人第一人，其實只能隱於野，無法大隱隱於市，亦無法隱於朝，他需要接受田園山水的視覺刺激，由所見開始，才能蔓延，直至浸潤至內心，所以一直在逃，也很勇敢地躲，只要擁抱山水，什麼都可以放棄。

陶淵明的作品最多的就是展現自我放逐，他的人生是由入世到出世，但出的不遠，沒有到道及佛的程度，道與佛多少都有超越人世的追求，老陶完全沒有，他在人間遊走，放縱自己，躲開人群，進山踏水，留下的詩文絕大部份都在表達浸淫於山水的怡然自得，是非常個人的唯我體驗，說到底老陶做為詩人是成功的，但他的超脫僅止於個體存在的追求，他的自在灑落，存乎一心，放下抱負，並不外放，至少沒有明言鼓勵大家都效仿他，至少他一個人的瀟灑付出的代價，對於社會來說，也許還可以cover，就是他的家小們，應該一直在為衣食難繼的生活而奔波，這是難解的矛盾，現在農家樂、小木屋式的民宿，都是只有在假日才得以享有的樂趣，相信我，只有點到為止才有味道，只有周末日乾坤大挪移才有轉換心情的喜悅，因為不是人人都可以做陶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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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樣才可以做陶淵明呢？你又有多大決心做一件不被看好，沒有掌聲的事呢？像我在這裡說古文觀止，如此老掉牙的掉書袋，肯定掌聲稀疏，同好難尋，我不能比陶淵明，我沒那麼大勇氣丟掉一切，在這裡小小地滿足自己，用說的把玩文字。

後世對陶淵明的評價是年代愈後，對他的崇拜就愈高，蘇東坡做為千年一遇的大才子，就非常崇拜陶淵明，他將歸去來辭改成可以唱的，有音律的詞，現在只能用唸的，最後以東坡兄的《哨遍》做結束：

哨遍

爲米折腰，因酒棄家，口體交相累。歸去來，誰不遣君歸。覺從前皆非今是，露未晞。征夫指余歸路，門前笑語喧童稚。嗟舊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閉柴扉，策杖看、孤雲暮鴻飛。雲出無心，鳥倦知還，本非有意。

噫！歸去來兮。我今忘我兼忘世。親戚無浪語，琴書中，有真味。步翠麓崎嶇，泛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觀草木欣榮，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念寓形宇內復幾時。不自覺，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誰計。神仙知在何處，富貴非吾志。但知臨水登山嘯詠，自引壺觴自醉。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還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