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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古文觀止寫讀第五講，「為徐敬業討武曌檄」是一篇檄文，也就是戰書，討伐武則天的戰書，據說武則天看到這篇檄文，沒有生氣，大讚好文，可見文人開罵也可以雄文服人。

中古強人唯武最勵志

由東晉之後，中國大地已經四分五裂至少兩百年了，之後由北魏開始到唐朝中期，又大約兩百年之間，共出現了五位強人，包括北魏孝文帝、隋煬帝、唐太宗、武則天及唐玄宗，這五位都在所處的時代一呼百應，做出足以讓後世讚嘆或掉下巴的大事，將自己的強人形象深深烙印在史書中，北魏孝文帝是褪去胡服穿漢衣及南遷洛陽，隋煬帝是全國最強的過動兒，唐太宗是不惜一切的上位典範，武則天是唯一女皇帝，唐玄宗是開創平庸時代的最終強人。這兩百年時間可稱為中古拓荒時代，眾強人以一己之力開拓時代，縱使原始動機僅是單純上位，結果仍然是持續推動歷史腳步。

若以𡚒鬥的過程來說，這五人中，以武則天的基礎或起步點相比其他四人最弱或最為低下，因為做為女人，晉身之階完全需要依附男人，上位之路走得異常艱辛，除了武則天外，其他四人至少都是皇族，生在帝王家，天生握有較佳起步點，在那個時代，不論上位是否正當，手段如何殘酷，先拿到再說，為何這五個人可在頂峰之位，成就不世之業？那是適合或需要強人的時代，八方皆荒有待開拓，中原大地需要各方新鮮注入，在融合之中不斷在思想、文化、政治制度各領域翻炒、激盪。

對強人來說，腥風血雨的過程就在歷練主角，每一步皆走得驚心動魄，萬一北魏孝文帝藉口向南進軍實則南遷洛陽不成，李世民在玄武門一個手抖箭射歪了，隋煬帝若在年輕時韜光養晦及奪嫡不成，唐玄宗在五兄弟中若無法出類拔萃，武則天呢？就更多了，若在感業寺見不到高宗、若爭后不成，最重要的做為一個女人稱帝，底下一眾男人想反的如徐敬業舉事不成，朝中一干大臣也沒有成氣候的反對力量，這到底是怎樣的時代？好像什麼都可以了，在男權社會出了女皇帝，很難以現代眼光或想法去設想那個時代，一般說法是因胡風之故，唐朝女人開放、敢於表現自己，其實由戰國時代秦國宣太后開始，女主擅權之例不勝枚舉，卻只有武則天一人稱帝，她不但打敗女人也打敗了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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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五位又如何讓歷史前進呢？北魏孝文帝是帶著鮮卑血液溶入中華民族，隋煬帝的重大國家工程利在千秋，唐太宗以武人之身，當皇帝之後卻大轉身真正做到掩文息武，與民休息，掐準時機做出正確的事，武則天因為沒有背景，藉由籠絡、大開科舉之門，打通社會各階級流通之路，相對傳統來說，一切都亂了，女人當皇帝，讀書就可做官，以前不可想象。唐玄宗則是因為老來糊塗無法終結這一切，然後強人不再，終於在盛世之下創造了無止盡的便利與平庸，一切都是有脈絡的，安史之亂可以結束，玄武門之變可以驚悚，政治事件劃空而過，卻帶不走思想與秩序的重組與崩壞，因為時代需要改變，我們可以帶著後見之明如此說道：巨輪前進的當口，只想藉由向下沈淪完成螺旋式上升。

文人開罵下筆萬鈞

有沒有力量阻擋潮流呢？在武則天廢掉中宗，即將登位之前，徐敬業在揚州起事，在大小潮水不斷掩過的歷史洪流中，也許徐敬業舉事如同船過水無痕，卻因為有了駱賓王這篇為徐敬業討武曌檄而留傳千古。

駱賓王是初唐四傑之一，後世對他的認識就是詩人形象，他的「咏鵝」最有名：

鵝鵝鵝，

曲項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

紅掌撥清波。

五言古詩的形式，讀來有點像兒歌或童詩，很形象地形容鵝的動作。駱賓王早年在地方政府做小官，作為徐敬業的幕僚，在徐敬業舉事時寫了「為徐敬業討武曌檄」，這年他大約44歳，事後駱賓王就不知所終，也許被殺或隱居，總之在此之後駱賓王就不曾在歷史留下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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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武則天看到這篇檄文，當然是有如冰水當頭沖下般驚訝，也以沒有找到用到駱賓王這樣的人才而責備身邊人。在檄文中，駱賓王一開始就罵人，而且是痛罵女人：

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穢亂春宮。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後房之嬖。

開始就是「偽」字，「武氏」兩個字是對女性的稱呼，而非皇后或天后，總之你不是正版，整段話是說武則天生性帶刺，出身卑微，武則天父親是木材商人，早年跟隨李淵打天下，也算是跟對團隊的開國功臣，武則天一開始是做為唐太宗的才人，也就是最低級的後宮女人，當然曾經被唐太宗寵幸過，實在太文鄒鄒，就是跟唐太宗上過床，後來又做出穢亂春宮的事，就是與當時做為太子的李治有染，實在很難判斷或一定要說是年輕的武則天有心勾引，還是李治受不了誘惑，乾柴烈火都有錯，再來出家為尼，又再度入宮，在高宗的後宮開始圖謀不軌，「嬖」這個字是指身份卑踐卻仍然受寵，中文女字旁的字通常都是負面的。再來是：

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

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 踐元後於翬翟，陷吾君於聚麀。

就是說剛一入宮，就表現出善嫉的天性，設計陷害他人，但就是這樣包藏禍心的女人，偏偏最能迷惑高宗皇帝，所以武則天應該是有一定姿色，染上兩代唐朝皇帝，再來是奪取王皇后的位置，「聚麀」就是指動物中的父子共有共享共奸一隻母獸的行為，用動物行為形容武則天的行為，文人開罵真是用字高雅又帶刺。再來是：

加以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 猶復包藏禍心，窺竊神器。

這段也是字字見毒，這個女人的心就像虺蜴，就是有劇毒的蛇，又像豺狼般狡詐，她的週遭都是不正派的小人，殘害忠心的朝中大臣，如褚遂良、長孫無忌等人，接下來更神了，殺害兄姐，害死高宗又毒死王皇后，實在人神共憤天地不容，現在呢？野心更大了，居然想當皇帝。

君之愛子，幽之於別宮；賊之宗盟， 委之以重任。鳴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燕啄皇孫，知漢祚之將盡。龍漦帝后，識夏庭之遽衰。

這段也是很優美，高宗之子李旦李顯都在當了皇帝之後被廢被幽禁，武氏宗族多人上位掌握大權，接下來是四段典故，包括霍光、朱虛侯都是在漢朝對於鞏固劉姓統治有大貢獻的人，表示現在已沒有霍光朱虛侯如此忠貞人士為李唐效命，燕啄皇孫是指趙飛燕只要知道後宮誰懷了龍種就必定殺害，龍漦帝后是指周厲王後宮一位宮女遭龍漦，接受了龍的唾液，就是蟲蟲啦，生下後來導致夏朝滅亡的褒姒，文人開罵當然要用典故，罵得高雅，罵得有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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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賓王的文筆當然沒話說，罵人的文字看了也很舒心，在傳統士大夫眼中，女人上位簡直不可思議，駱賓王在檄文中寫下的武則天事蹟，簡直不能容於天地之間，但就是這樣的女人做了皇帝，那個時代是怎麼回事？在五位強人中，武則天起點最低下，完成的壯舉至今還是空前絕後，她是集合了能力、姿容、企圖心於一身的女人，能力征服了當世男人，姿容不可避免地做為晉身之階的本錢，再加上你我不可想象亟欲登頂的企圖心，我們才看到看朱成碧的主人不一般的勵志故事。

由鐵騎玉軸到竟是誰家天下

如何征討武則天呢？雖然徐敬業不成氣候，駱賓王的檄文卻是一等雄文：

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江浦黃旗，匡復之功何遠！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衝而南斗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

這段是多麼大氣激昂，多麼氣吞山河，讓人熱血沸騰，多唸幾遍多寫幾遍，可以掃除鬱悶。讓我想起當兵時唱的軍歌，早點名唱陸軍軍歌，晚點名唱我愛中華，還有最近幾年很有知名度的夜襲，青春的軀體，吼著讓人振奮的歌詞，那時我們都在反攻大陸必成的鴨片環境中，總希望我們吃過大力水手的波菜後就所向無敵，那些歌詞與駱賓王的檄文有相同效果。最後一段是：

公等或居漢地，或協周親；或膺重寄於話言，或受顧命於宣室。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轉禍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勛，無廢大君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後至之誅。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最後七個字最是劇力萬鈞，請諸位看清楚想清楚天下是誰的，是李唐的，不是姓武的，這不是洞濁機先，不是駱賓王看到武則天最後結局，而是不認同不想看見比李唐男人們更有能力的女人即將登頂。

整篇檄文由罵女人開始，終於竟是誰家之天下，有說理，有動情，有典故，也因文人開罵藝術化，得以留傳後世，只不過徐敬業舉事兩個月就被平定，亂事也僅限於今天的江蘇省，史書沒有太多關於此次舉事的細節，唯有駱賓王這篇檄文為這次舉事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武則天仍走不出男權體制

武則天雖然完成不可思議的超越，在五位強人中也是完成難度最大最具爭議的一個，女人要在男權社會當家，不能只是優秀而己，必須超乎常理的非常優秀，才能讓在通過科舉制度做大官的頂尖腦袋都願意下跪喊萬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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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說了，駱賓王不願看到外姓的女主當家，但做為後世的我們往回看，即使秦始皇隋煬帝等過動兒類型的皇帝，他們留下的事蹟也有不少利在後世的，但在那個當下，承受一切的是當世的人們，我們可以說駱賓王未能看透時代需要，武則天當皇帝大開科舉之門，引進一大批讀書人，社會階級流動性大幅提昇，衝撞了掌握話語權至少三百年之久的關隴集團，為大唐統治階層輸入新鮮血液，但這都是後見之明，駱賓王在那個當下只有義憤填膺，巴不得立即為李唐撥亂反正，駱賓王沒有錯，就像張愛玲在上海孤島時期照樣出書賺錢及與胡蘭成的關係，抗日戰爭結束後幾乎被視為漢奸，當下要活，片面的資訊只能讓人做出有限的決定，因為沒有那麼多有先見之明的聖人。

歷史進程就在如此眾多的微觀之下緩步前進，但不是直線，而是迂迴的，進兩步退一步，或者每一個突進都是一種嚐試，過不去就退回來，如武則天當了皇帝，但在男權體制下，繼承者是大難題，傳給兒子不姓武，傳給姪子日後必定忘了自己，因為廟不附姑，當然是姓李的兒子最親，雖然中宗李顯實在不優，這就是否定再否定的過程，回應時代的向前腳步只要沒有前例，都是創新，而創新總是要東修西改，去蕪存菁，或暫時回頭，才能紮實地留下，中古五位強人所做所為皆如此，歷史或文明進程就是如此地螺旋式上升，對，是上升，如果我們承認人類文明是進步的，就是上升，雖然我們現在這個當下，也總是有這個不好，那個不好，相對於古早，總是進步的，就是因為看這看那不順眼，才會有改變的期望與行動，我們都在創造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