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張怪異的臉

還記得那女病患嗎？她是一位小巧的女人，她蒼白臉上的一點輪廓清清秀秀的，眼睛如同在作夢一樣，鼻子和嘴都很巧小，這個組合，郤也是另類的美。

像夢一樣的眼睛，常常瞇著眼的，也有謎一樣的心。有一次護士出去了，診療室只剩下自己和患者，她突然迅速的吻了陳平的嘴。

然後，她說：「忘了。明天。」

陳平郤沒有忘，我始終記住，那位像夢一樣的女人，有夢一樣的眼睛，夢一樣的臉，夢一樣的身材。人就是這樣的東西，只要一個機緣，就互相纏住，自尋煩惱了。

陳平知道：

「我是醫生，她是病患。就是這樣的立場。」

但，有些時候，病患陳述了她的意願，依靠的是她的迷戀，所謂互相的思戀，無非是水中月，只是精神上的需求。女病患的看診次數多了起來。

這種現象是超越邏輯和語言的，不用再講述的，只要我和她的四目相對，就糾纏在一起了，那夢一樣的眼睛，迷惑得陳平心猿意馬。

有一天。

她塞了紙條給我，上面是時間地點。

我去了。

再來的發展，就是失去了自我，我失去了我，她失去了她，失去了空間和時間，便也失去了語言，只是喃喃吶吶，應該也是很美的旋律，沒有醫師和病患之分，沒有賓主之分，這慾火很迅速的蔓延，把兩個人燒成一個人。

這是什麼關係？是迷茫的關係，是需求的關係，是歡喜的關係，是悔恨的關係，是卑賤的關係，是邪淫的關係，是慚愧的關係，是刺激的關係。……….

總之，誰也弄不明白，搞不清楚，從來也沒有恍然大悟一天，全在夢中，由它去吧！那夢一樣的女子，喜歡著陳平的外表，也喜歡陳平的內在，尤其爆發力。……..

她暈死過去，又活了，又暈死過去，又活了，這樣來來回回好多趟，她說，一輩子，從未如此解脫過。

我給自己織了一張羅網，把自己和夢樣的女人拋進羅網之中，包裹越來越多層，越來越濃，兩個人彷彿在黑暗之中，心中的靈光全不見了，見不得光的自己，見不得光的女人。

我和她一片混沌。

我們做著有聲響而且割不斷的事。

最後終於割斷了。其實跌進去了，就很難爬起來，我其實滿喜歡她，她是另類的美，很貼心，善知人意，又沒有強烈的需求，對物質上。

房子、汽車、金錢，她什麼都有，她只是閒，她需要的，就是和我掉入泥潭。

但是，我失去了下身之後。

也就斷了。

我狼狽不堪！

她就消杳了。

這一消杳，就是很多年，我未見過她，她也未出現在醫院。

從美國回來以後，我想起夢一樣的女人。

我作了一個夢，很奇怪的夢。

陳平走在荒野外，四周毫無人煙，天也漸漸暗了，陳平自己心慌慌，前不著棧，後不著店。

陳平看見一片樹林，有微弱的燈光樹木裏透了出來，我大喜，總算有人家了。

樹林裏面有一戶簡陋的土墻人家，我趕了過去，敲了敲門，門打開了，一位熟悉的身影映入眼中，竟然就是夢樣的女人，她穿了一身白色素樣，更加的明艷動人，她淡掃娥眉，雙眼亦如醉中。

她說：「你來的正好，正要找你。」

「我也要找你。」看到她很高興。

我伸手要她入懷。

她退了一步，蜷縮。

「不，我身子冷。」

我趨前，想溫存。

「不，我不能。」

她正色的說：

「看在我們的緣份上，我祈求你答應一件事。」

「什麼事？」

「你將務必超度我，牽引我，升上天界，免得我在陰間孤伶伶一個人受苦。」

「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你是赤珠子。」

「赤珠子？」

「是的，你是赤珠子，有仙骨，要上山修行，修行成就了，不要忘記我喲，要記得度化我。」

「好，我答應你，但，現在！」

「你真喜歡我嗎？」她低聲問。

我衝動不可抑止，握住了她的手腕，拉她入懷，她躲閃扭動，突然挺身，臉孔轉向我。

我大叫一聲。

我看見了，一張怪異的臉，極恐怖，極恐怖的臉，那臉全扭曲，七孔流著血，臉上的皮貼在骷髏上，上面還有蟲蟲在爬。

我鬆開手，想跑，腳郤癱倒了。

她對著我說：

「你真喜歡我嗎？」

我嚇醒了。

這個夢境，在我的腦海中，久久不能釋懷，我覺得夢境有異，似乎不吉祥。

我從她以前給我的舊資料中，找到南部鄉下的一個小村子，這是她出生成長的地方。

她說村旁有一座廟，這廟是媽祖廟，這座廟以前香火鼎盛，香煙繚繞，她小時候就在廟前的空地長大。我看這沒落了，廟門的仙女，油漆也剝落了許多。

她住過的房子在廟的後面，有許多曲折窄小的巷弄，只能容一、二人行走，好像是人家院子的天井，我在人家的家裏穿梭。

我真的找到她住過的家，她說，她小時候很窮，牆是土砌成塊的，家門是紙與竹子糊的，家裏面暗無天日，屋子外是大片南瓜地及南瓜藤。

我看到的是，一面牆已倒了，屋子裏是雜亂不堪的瓦礫，南瓜藤已傾科，南瓜地也荒癈了，這地方根本也不會有人住了。可能家人全搬走了。

隔壁一家門口，倒坐著一位老太婆，老太婆口中喃喃吶吶的唸著佛，手上還會拿著手珠，原來是一位老菩薩。

我招呼她，她瞪了我一眼，也不答腔，好像我吵到她唸佛似的。

「請問，這裡這家，可有個翠雲姑娘？」

老太婆停下數珠，打量了我一下，問：

「你和翠雲有什麼關係？」

「我。…….我和她是朋友。」

老太婆告訴我，翠雲死了，死於癌症。我嚇了一大跳，怎麼一個人好好的就死了。

「小時候家裏窮，翠雲長得好，到北部嫁入富豪家，當人家的小老婆，但常遭受婆婆及大太太的虐待，這些年少回來了。也有人說，她不是死於癌症，是自殺死的，我們也不明白，只是我們看她長大的，只有不勝唏嚧而已！」

老太婆說：

「這村子裏的人，都是親戚，每一個人都認識翠雲，最是乖巧的，想不到命運也是一樣苦，苦命、歹命一個樣，要多唸佛，多多唸佛喲！」

我在回程的車子，感慨良多：

想起翠雲，是她主動給他一個吻，又偷偷塞紙條給他。她有一雙柔軟的小手，經常喜歡把小巧的手，放在他的腋下，她說，這裡最溫暖。

她是一位多情而善感的人，笑起來挺甜蜜的，只是蹙著眉頭，又叫人憐。事實上，她常常暗中幫助人，救貧濟困，她時常做，他知道的，只要報紙上登出，電視上報導，有某某人生活困難，陷入絕境，她一定匯錢去周濟他們，都是用無名氐。

她焦慮的渴望感情的寄托，但是，她的先生娶了她之後，過了一段時日，又移情別戀了。她在夫家，是得不到真正的愛情的，更何況有大太太及婆婆聯合的排斥。

她說，她是一個情種，可惜人們不識，也不憐惜，她憧憬戀情，瓊瑤的小說看了不少，可惜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均從來未出現過，她對人生頗感失望。

她找上了陳平，他受不了她的迷惑，她這個夢樣的女人，太纖細太柔軟，太叫人捉摸不定。

她和他的感情，連自己都說不明白，是感情是慾望，也分不清，不只是不明白，連事情的發展會變成這樣，也不知道緣由，這只能說是激情，而不是冷靜，一有了冷靜，就不會有這麼多的事。

翠雲其實並不壞，她絕不是壞心腸的女人，她對他一點苟求也沒有，完全是沒有目的的，她只是在填補她自己命運中的空白，她掌握不住自己的命運，於是，就不讓它空白，增填一種色彩。

他說過要照顧她，她搖搖頭，他說要關懷她，她說，生命無從關懷起，命運無從關懷起，她並不想支配任何一個人。

其實當他陽萎時。

翠雲並沒有離開他，她心地善良，還呵護他。

是他主動避不見面的，他認為，沒有了下身，這個男人就喪失了一切的權利。

現在，翠雲死了。

她出現在他的夢中，現出了極恐怖的臉，她對他說：「你真的喜歡我嗎？」

他嚇死了！

連滾帶爬的跑，屁滾尿流。她的死，令他一切的幻夢全消杳不見了，死相可怖。

這裡出現的問題是：

翠雲如果還活著，你會愛她嗎？喜歡她嗎？

翠雲死了，你就怕她，為什麼？

生與死的差別那麼大嗎？

這是一個玄學的題目，這題目可以無窮無盡的做下去，每一個人都會遇到的問題，每一個人的愛在哪裡？每一個人的喜歡在哪裡？

今日愛。

明日非。

今日是。

明日非。

有一詩是：

人言肅殺是西方。

死後身空墮渺茫。

身毒應無生博望。

岐山那有活文王。

眾諸候各朝天子。

四大洲殊睹日光。

但得往生休恐怖。

應知壽命實難量。

他想起老太婆的話：「要唸佛，多多唸佛喲！」

世人都說念佛是愚夫愚婦的行為，然而，龍樹菩薩的智慧又如何呢？龍樹菩薩尚且寫了「毘婆沙論」發願往生淨土呢！

文殊菩薩的智慧又如何呢？文殊菩薩的往生偈，也發願往生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