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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7/05 06:43:41瀏覽204|回應0|推薦1 | |
中國如何建設一個負責任的知識體系? [鄭永年] (2012-07-03) 中國目前所呈現的多元思想格局,一方面符合中國思想史發展的一般規律,另一方面又體現出其特殊性。歷史地看,民間的思想解放會發生在如下幾種情形。第一,當中央權力衰微,其對思想的控制不再那麼有效,民間的思想空間遽然增加,思想自然表現活躍。第二,社會處於轉型期間,利益多元化必然導致思想的多元化。第三,國家的開放帶來了大量的外來思想,使得社會的“思想市場”多元化。 中國當代的思想多元同開放政策、社會轉型、利益多元、民間思想活躍等因素都分不開。不過,造成這種格局的還有一些特殊的因素。政府對思想的控制仍然很緊,甚至很嚴厲,但政府已經不再有能力提供思想。在中國歷史上,往往是代表政府利益的儒家提供社會世俗生活的思想和知識,但現在中國則不存在這樣一個能夠扮演傳統儒家的思想供應者。同時,處於轉型期的中國社會對思想的需求急劇加大。一方面是不存在思想提供者,另一方面是社會的需求,這就必然出現這樣一種情況:各方面大量進口思想和知識,或者來追求自身的利益,或者來滿足社會的需要。 在全球化時代,無論是限制思想的流通還是思想的創造不僅不可能,更包含著巨大的代價。在這方面,中國現在面臨一種困境。因為不可能限制思想的流通,政府方面已經完全放棄了外來思想在中國的傳播的限制。儘管進口的思想既不能解釋中國,也和中國的實踐不相關,但它們在中國競爭,競爭對政策和社會的影響。隨著各種思想尤其是左派和自由派的激進化,其對中國各方面的政策和社會所帶來的衝擊也在加大。問題在於,諸多進口的思想在多大程度上能夠擔負起知識的責任呢?從“五四運動”到當代改革開放的經驗告訴人們,可以確切地說,傳播和販賣這些思想的知識分子少有負責者。負責的知識分子是少數,而多數只是為了追求自己的個人利益,或者個人所屬的組織利益,對社會的責任無從談起。 放棄對思想流通的限制,這是一大進步;但更大的問題是,中國還不存在能夠解釋自己、和自己的實踐緊密相關、並能對實踐具有指導意義的思想或者知識體系。有關方面不僅自己沒有能力來創造這種知識體系,而且也限制民間來擔當這個責任。不過,實際上,正如前面所討論過的,因為整個知識群體(無論是官方知識分子還是社會知識分子)處於思想被殖民的狀態,中國沒有足夠的能力來創造這樣一種思想或者知識體系。很顯然,儘管改革開放30多年,經濟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社會巨大轉型,但思想和知識體系一片空白。 當代中國是什麼? 這就導致了無窮的惡果。正如前面所討論過的,現在的局面是執政黨意識形態急劇衰落,國家缺失核心價值,無論是執政者還是社會群體,對中國本身的發展具有巨大的不確定感。更進一步,外在世界對中國的意識更糟糕。人們只看到中國在崛起,影響在增加,中國做什麼、不做什麼都可以對他們的生活產生不同程度的影響,但他們看不到中國崛起的方向和意義。於是,人們感覺到恐懼,各種“中國威脅論”從來就沒有間斷過。這些年裡,針對這種情況,中國有關方面開始花大力氣,向外推廣所謂的“軟力量”。但問題是,在沒有自己的思想和知識體系的情況下,哪裡去尋找軟力量呢?是數千年之前的孔子嗎?但孔子能代表中國嗎?孔子回答不了人們心裡的有關當代中國的問題。人們要知道的是,當代中國是什麼? 各種進口思想和知識體系既不能滿足內部的需求,對外更是毫無吸引力。無論從內外需求來看,中國迫切需要建立負責的知識體系,解釋和說明中國的現實,指導中國的實踐,並且也能“出口”到外國,以中國“軟力量”的身份,出現在國際思想和知識市場上。 要生產出負責的知識體系,首先就需要造就一大批負責的知識生產者,也就是知識分子。如何才能造就出這樣一大批知識分子呢?這裡,最重要的就是要確立政府和知識之間的邊界。政府應當做什麼、不應當做什麼?知識分子應當做什麼、不應當做什麼?這些最基本的問題迫切需要回答。 在傳統中國,提供知識的是儒家。因為儒家被整合進政治權力的一部分(即士大夫階層),政府一直是知識的主要提供者。今天的情況如何呢?儘管政府也同樣養著一個龐大的知識分子群體(或者政府知識分子),但這個群體已經沒有任何能力,來提供社會所需的知識了。(實際上,這個群體必須為官方意識形態的衰落負起主要的責任。) 即使政府能夠擔負起傳統社會那樣的提供知識的責任,政府所提供的知識,仍然很難滿足現代多元社會的多元需求。因此,要承認政府本身很難再扮演知識提供者的角色,更不用說知識的創造者了。不過,政府可以是知識的使用者。意識到這一點,政府就要在自己和知識分子之間確立一個邊界,要容許知識分子在獨立的天地裡自主地創造知識。換句話說,政府必須主動負責,為知識分子搭建一個有效的創造平台,那就是自由。如果中國的知識分子依附政府的傳統不改變,知識分子創造知識的使命感無從建立。 同樣重要的是,知識和經濟之間的邊界也必須得到確立。前面討論過,歷史上,在西方,知識和經濟(即商業)結成了聯盟;而在中國,知識和政治結成了聯盟。但這個局面正在急劇地改變。中國數千年“士、農、工、商”的文化根深蒂固,知識分子一直遠離商業。在傳統意識形態下,知識分子和商業之間的關係,沒有任何合法合理性。也就是說,中國的知識分子從來沒有經歷過商業革命的大潮。但改革開放以來的商業大潮,已經徹底改變了知識分子和商業之間的關係。 知識分子獨立於權力和商業利益 今天,知識分子不僅繼續依附政治權力,而且也很快依附在商業利益上,並且非常緊密。從西方的歷史看,如果知識分子失去獨立性,過度依附商業,也會產生不負責任的知識體系,例如新自由主義經濟學。實際上,這種情況在中國也已經非常顯然。例如人們一直在提問,為什麼窮人沒有自己的經濟學家?也就是說,為什麼中國的經濟學家,要不為權力說話,要不為利益說話?不過,這並不難理解。為窮人說話,無利可圖;而為權力和利益說話,有利可圖。為權力和利益說話,已經成為中國知識分子的常態。在這樣的情況,知識分子所生產的知識很難是負責任的。 中國知識分子麵臨的這種雙重依附情況,又涉及到另外一個重要問題,那就是,即使他們得到了自由,他們能夠創造負責的知識嗎?答案是否定的。今天,除了在少數敏感領域不能批判政府和涉及政治之外,中國的知識分子(教授、研究員等等)可以說是世界上享受最大自由的一個群體。中國的知識生產者最缺少的,就是規定其存在之本質的專業主義。除此之外,還缺少什麼呢?人們已經形像地指出,中國的教授很像政治人物,很像商人,很像社會活動家,或者很像人們能夠想像出來的任何社會角色,但就是不像知識分子。這並不難理解。專業主義是規定知識分子本質的東西,沒有了專業主義,社會就自然失去了對這個群體的認同。專業主義必須在一定的邊界之內才能生長出來。 從這個角度看,界定知識和政治、經濟之間的邊界為第一要務。有了這個邊界,知識分子才有可能在這個邊界之內,專注於知識和思想的創造。有了這個邊界,知識分子也才能呈現出其獨立的品德,培養其獨立的精神價值觀。 除了和政治、經濟等領域的邊界,知識分子如果要創造負責的知識體系,還必須具有國家和社會認同。在社會科學裡,知識的創造沒有邊界,但知識是有邊界的。毫無疑問,到目前為止,所有社會科學知識,都是知識分子研究特定社會的產物。沒有古希臘政治實踐,就不會有亞里斯多德;沒有市場交易實踐,就不會有亞當斯密;沒有西方資本主義,就不會有馬克思;沒有官僚體制,就不會有馬克斯韋伯,等等。 顧名思義,社會科學,這里社會是主體,科學只是方法。當然,因為我們所說的社會都是人類社會,只要是人類社會,必然就有一些共同性。這就是人們在談論自己社會的時候,也可以討論其他社會。客觀地看,任何一個知識或者思想體係都是特殊性和普遍性的結合。特殊性,就是說這個知識和思想體係是針對特定社會的;普遍性,就是說這個知識和思想體系,和其他社會具有相關性。 如果意識到這一點,中國知識分子首先要意識到,自己的思維和思想被長期殖民這個事實。有了這種意識,才能去自覺地擺脫這種被殖民的意識,才能確立自己的國家和社會意識。 在中國的知識分子群體中,我們不難找到西方經濟學家、西方政治學家、西方社會學家,但則很難找到中國經濟學家、中國政治學家和中國社會學家。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的認同問題。因為近現代社會科學為西方所創造,西方也仍然繼續主導社會科學的所有方面,知識分子受西方影響不可避免。同時,學習西方也屬必須。只有了解西方之後,才能理解自己所處這個社會的特殊性;也只有了解西方之後,才能了解自己所處這個社會的普世性。 對待西方學術的正確態度 從方法論上說,中國知識分子更是需要學習西方。正如在科學和工程,大部分方法論是普遍的工具。儘管中國知識分子也需要在創造新研究工具方面努力,但對西方已經發展出來的工具則可以大量“進口”。現在的問題是,中國的知識分子並沒有區分作為方法論的工具,以及應用這些工具所產生的知識和思想體系。現在我們所面臨的幾乎所有社會科學概念和理論,都是西方社會科學家應用他們的科學方法,觀察和研究他們所處的社會而發展出來的。中國的知識分子少有這個意識,大量接受西方的概念和理論,視其為普世的,簡單地把它們應用到中國,來解釋中國,或者試圖影響中國的實踐。這是一種很不負責任的知識行為。 當然,無論從文化交流的角度還是知識傳播的角度,知識進口仍然會繼續,也屬需要。但是,如果要創造負責的知識和思想體系,中國知識分子必須首先解決自己的知識認同問題。沒有這個認同,就很難去理解自己身處的社會。 在方法論層面,人們還必須指向培根時代就已經開始發展出來的實證和實驗傳統。知識不負責任,和創造知識的方法論有很大的關聯。在文藝復興之前,神學對社會的毀滅性影響在於其規範性、不可證實性。當一種不可實證的規範性知識體系,被用來改造人類社會的時候,就經常會給人類帶來悲劇。很顯然,這樣做,會演變成一種“削足適履”的局面,就是改造人類社會,使之符合某一個想像出來的價值(理想狀態)。 在中國,這種傾向性尤其嚴重。中國傳統以儒家為核心的主導知識體系,就是一種規範哲學,它強調的是“應當怎麼樣?”的問題,而非“實際上怎麼樣?”的問題。直到今天,中國還沒有真正確立這個實證哲學傳統。大多數知識分子對中國的關切仍然是規範性的,而非實證性的。馬克思強調,哲學家的兩件任務,第一是解釋世界,第二是改造世界。這裡,解釋世界是改造世界的前提條件,因為只有在懂得世界實際上是怎麼樣的之後,才能去改造世界。很顯然,解釋世界是實證哲學的任務,而改造世界是規範哲學的任務。如果沒有解釋世界這個前提,改造世界很可能會對世界帶來毀滅性的影響。 專注於規範研究而忽視實證研究,也容易導致知識分子對自己、對其他事物的道德化。不難發現,在中國知識分子群體中,人們往往搶占道德高地,把自己無限道德化,而把不同意自己的觀點、不接受自己的價值的他人無限妖魔化。今天中國社會左派和自由派之間的敵對關係,就是雙方從“規範”看自己、看他人的結果,是知識領域的“階級鬥爭”。 概括地說,如果中國知識分子要創造負責的知識和思想體系,知識分子的“去三化”是前提,即去政治權力化,去經濟利益化,去思維被殖民地化。這“三化”也是中國真正確立自己的社會科學的前提。這個任務很艱鉅,但必須完成。只有完成了這個任務,中國才能在確立自己的核心價值的基礎上,找到具有普世性的共享價值。只有核心價值和共享價值統一起來之後,中國才能崛起於世界強大民族之林。 作者是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所所長。本文是作者“知識、力量與責任:中國的知識群體向何處去?”研究報告節選的第四部分。 《聯合早報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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