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我在快樂或悲傷的時刻，都會想起大哥，因為，從小大哥就是我最想把喜怒哀樂與之分享的人。 

我們家有八個兄弟姊妹，其中兩個早夭了，二姊送給台北人做養女，家裡就只剩五個孩子。大哥是老大，我是老么，我們相差十四歲。大概也是這個關係吧，大哥從小就把我「扛」在肩頭上寵愛著。小時候我是超級愛哭鬼，據說我還不會走路時，因家裡農事忙，大姊常揹著我去上學，或看野台戲，不過大概被「綑」在背上不很舒服，我常哭個不停，影響到她讀書或看戲，她會氣得偷偷擰我一把，結果我就越發哭得不可收拾。而大哥是把我架在肩頭上哄著，到處晃晃，去店仔頭看鬧熱，只有讓大哥架著趴趴走時，才會「破涕為笑」了。

父親脾氣不好，加上肩挑養家活口的重擔，對子女管教格外嚴厲，喜歡動氣，從母親到我們這些做子女的，幾乎沒有一天不被他罵到臭頭，有時也免不了挨打，日子過得很辛苦。其中，挨罵最多的當屬大哥了，大哥的忍耐功夫可真到家，任由父親怎麼責罵，不能說沒有脾氣的大哥絕不還嘴，他了解父親的性情，加上自古有「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的觀念，他學會逆來順受，絕不違逆親心。大哥的孝順是遠近鄉親公認的，父親一生中曾大病過幾次，大哥一面要挑起家裡全部的農事，一面仍盡心照料臥病在床的父親，讓兩個弟弟放心在外頭工作（吃頭路）而無後顧之憂，鄉里人士都稱他是孝惕楷模。但這樣好的兒子，不知何故，父親就是對他常有「意見」，除了個性使然外，另外一個因素，大概是父親不太「呷意」大嫂這個媳婦，翁媳的關係處得不太好，父親耿耿於心，大哥夾在中間很難為，只好凡事以忍為上了。

母親個性溫柔，但在我們這個家庭中也是扮演著苦命角色，她年輕時就失聰，晚年還經年為風濕痛所苦，父親也常對她不假辭色，難得對她體現一絲溫柔，她卻是一派嫁雞隨雞的傳統女人宿命，從不怨什麼，只有眼看父親對子女兇得「不像話」時，才會出嘴頂他幾句。幾個兄弟姊妹中，大姊在我十一歲時遠嫁到新竹，二哥三哥中學畢業後，也先後出外去打拚，在家的日子不是很多，與我最親近的手足就只有大哥了。在我負笈台北讀大學前，只有大哥當兵時期我們分別了一陣子，其餘時間幾乎都在一起同甘共苦。在家裡常年籠罩著不甚和樂的氛圍下，我心裡很難過，有很多心事，但母親重聽難與說悄悄話，疼我的大姊不在身邊，與大嫂也無話可說，心裡感到異常苦悶，幸好還有大哥隨時照拂著我。他會悄悄塞幾粒糖果在我的書包裡，有一次大熱天，他刻意留了一碗仙草給我放學後吃，結果天氣太熱，餿掉了，但我還是不動聲色的把它吃了，因為那裡頭摻著有大哥的愛心，我不擔心吃了會壞肚子。那年頭民生物資極度缺乏，雖只是幾粒糖果，一碗仙草，都讓我吃起來有無限幸福感。就是這樣，這個家裡，幸有大哥做我的精神支柱，否則我真不知道如何度過我的童年及青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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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與大嫂在家裡的芭樂園工作，小憇時合影。

                                            與大哥在老家門前合影          

家裡的農事非常忙碌，不上學的日子，我也要到田裡做很多農事。我最怕與父親在一起工作，呼來喚去不說，稍一不慎就惹來一陣謾罵。與大哥搭檔，氣氛就截然不同，我們一面忙著幹活，一面有說有笑，一點也不覺得辛苦。大哥初中沒念完就輟學在家幫忙，但他常閱讀書報來增廣見聞，所以我們聊天的內容都是很有「營養」的，我可以從中獲得許多知識，及一些為人處世的道理，大哥可算我的家庭導師。

高中畢業我順利考上大學，成了村子裡第一個大學生，但父親以學費太貴不讓我去註冊，並安排我去一家醫院學做護理工作。因為家境清寒沒能受好教育的大哥，則認為再苦也要讓我這個么妹上大學，大概這是大哥一生中唯一不從父命的一次，很多村里人士也來為我說項，終於在幾個兄長都支持下，我如願繼續深造，從此有了不一樣的人生。

歲月如梭，我負笈他鄉轉眼已四十個年頭。父母已往生多年，大哥如今也到了耄耋之年，我也年近花甲，雖然我們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了，但大哥仍像往常般的寵愛著我，而我與大哥在一起，也像永遠長不大的孩子般，恣意享受著被寵愛的幸福。每次回鄉下老家看大哥，我都過得像公主般的安逸。前兩月我為了準備給家鄉旗山寫本旅遊文學書（《蕉城相思雨》，城邦紅樹林出版），回去蒐集資料，賴著大哥住了半個月。我每天四處採訪，回到家累得快癱了，大哥老早為我放好洗澡水，要我先洗個澡，再享用他親自烹調的晚餐，連晚上睡覺，寢具也事先幫我鋪好了。

能擁有這樣一位大哥，我只想說，就是太－－太幸運了！

（原載 2003年10月號95期 恩主公通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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