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難買蟬知道

妳必須從實招供，妳是因一眼戀上那蓊鬱環繞的綠色建築，然後想及日後夏日炎炎正好眠的黃金書屋，才決定落腳北投的。

也或者，在那蟬鳴嘶嘶的午后時光，妳一下太入定於那扇門後的說法，才讓法海給收編了去，自此朝聽靈泉山普濟寺不動明王的禪音梵梵，夕看丹鳳山日落關渡平原成永夜的月兒彎彎，彷不覺歲月已至人將終老。

又或者，當記憶場景穿過時光隧道，回到三輪車還穿梭在老街舊弄的五○年代，三味線絃的琴音總伴著小碎步的木屐聲響澈在夜已深人未寂的石階梯上；吉他橋上楊柳依依倒映著張張濃妝豔抹的容顏，是殖民時代江戶祇園的風華餘韻；風塵僕僕的噗噗摩托車聲，送達的不單是北投特有的「限時專送」使命必達，還有後座人兒拂去猶留香的春光無限；而當夜幕低垂，陳明章獨特闇啞的鄉土音樂，反在愈夜愈美麗的紗帽山未眠夜傳唱開來。

醒時同交歡，弦斷無人賦，亭北繁華歇，醉後各分散，都成北投風月不該被敲醒的夢，而妳總收藏如許拼圖於記憶囊篋，獨缺一角都萬萬不可。

至少當寒意未降、冷鋒未臨前，妳壓根沒想及當置身氳氤緲緲、嵐煙裊裊的溫泉鄉時，那黃昏剎時掩上的薄日蒼茫，那夜來冷霜初凝的晚來欲雪，那遊子傷秋的悲從中來，在一日將盡子夜方艾的時空點，武裝卸甲愁殢酒、寂寞斯臨又獨醒，總勾觸起妳一發不可收拾的思鄉情懷。

原來那樣的一首歌一直迴唱在心底。

以天狗庵的斑斑滄桑譜曲，以瀧乃湯的泊泊水歌成調，以北投春天的吶喊和弦、以吟松閣的簌簌松濤伴奏，以山玥淨色的月眉填詞，走唱出一首溫泉鄉的流浪之歌，伴著旅人的孤獨、客途的寂寞，在異鄉落雪無聲成悄寂的夜裡，穿越而來。

‧旅人心中的原鄉

每個人心中都有個原鄉。少小離家，家鄉是故鄉。老大思鄉，身在異客，原鄉是午夜夢迴人猶清醒需先學得的遺忘。

北投在妳慣居的城市圖誌裡，一直不曾崁入妳經典地標成為必遊景點，反是酒色財氣紙醉金迷的刻板印象佔據妳大數的記憶，貫聯起妳初次離家北上時，那段寄人籬下百般心事的成長史。因此多年後，北投以如此巨大的身影，攻城掠地妳原建構的基地版圖時，妳除了招架無力節節敗退外，甚且有種相見恨晚的悵然感。

北投的美，美在坐擁一方自成氣候的不喧囂不聲張，即使新建工地如雨後春筍般延溫泉路扶搖直上，橫行霸道直逼北投文物館的邊疆，但屬於北投獨特而緩慢的步調，在這初秋的午后時分，依然以不疾不徐慢步款款的搖曳，讓每條綠影扶疏的巷弄都生姿在一場時空過境中，讓人錯錯以為時間的留白是對這遲暮女巫的最大溫柔。

對喜歡安步當車的妳而言，徒步的最大享受就在品讀山重水疊皆文章的樂趣，或追躡柳暗花明又一村時的驚喜，而北投星如棋盤的石階坡道正好提供了如此隨手可得的簡易冒險，讓妳享有平淡中的自娛、寓於生活的樂趣。

在早年依山而築的高密度建築裡，道路通達不及的地方所應運而生的石階路，反成條條大路通羅馬的便給之道，也因既成定景難以改寫的舊式風貌，反讓這些由唭哩岸石所舖設的石階梯路還保有四○年代的鎏光風情，隨時光走過而留下歲月迷離的斑斑摺痕。

妳想像不及讓阿基師大力推薦的《阿嬌創意料理店》，竟需先具備十項鐵人的十八般武藝，好先跋涉一段陡峭石階、橫跨一段鏤空鐵梯、再向天借點膽色好勇向那扇外表一點也不餐廳的餐廳門邁進，最後還需懷有張君瑞的爬牆絕技，才能與阿嬌的創意料理來個相見歡。

妳當然更瞠目結舌車水馬龍燈光璀璨的溫泉路上，向陽面的金玉其外與背光面的敗絮其中，所造成的黑白反差比，如何糾葛妳對文明侵略與傳統保留兩相衝突的矛盾情結。

我們都渴望改變所帶來的新局，卻又埋怨建設所帶來的人為破壞。國家如是、政局如是、文明如是、感情如是，而人生不也如是？人心思變，思的都祇在於一個人心不足，於是，藉由改變成就一己之私，來達成不見得是眾望所歸的目的。

然而不可否認的，近二十年來，在台北市以急速的腳程馬不停蹄地進行破壞與建設時，北投也以它自身的獨樹魅力與地域特性，在舊社會與新世紀的交接輪替中，自成局面默默走著一條脫胎換骨的路。昔年被六朝粉黛、紙醉金迷、低俗色情、那卡西文化所充斥的北投，有如從良的秦淮豔妓，一朝洗盡鉛華、一朝還以本色，既仍保有它傳統風格的俗麗與舊式風貌的樸拙，卻也在緩慢輕重的幾筆揮毫中，猶帶出三分顏色的不可方物，睥睨周遭群芳放眼四方腹地，而成為北部地區最具特色的觀光景點。

北投的深度之美，則美在海天一色山水遼闊的恢宏大器；尤其從雲出山巔所凌空眺望的水湄一色，或從北市一隅所坐收盡擁的天涯一角；不論是螢光磔閃的台北夜景、一路拓開的關渡平原、霞芒映江的觀音落日或綿延起伏的大屯山脈、愈夜愈美的紗帽月色、孤桀一方的七星天高……，所有台北的極至之美，都已盡收眼底了。

北投位居台北市十二個行政區中的最北端，東臨士林，西倚淡水，北傍陽明山國家公園。古蹟部分除卻一般耳熟能詳的溫泉文物館、溫泉博物館、陽明山中山樓、不動明王寺石窟、草山水道系統、草山教師研習中心、周氏節孝坊、前日軍衛戌醫院、新北投公園拱橋、長老教會、台銀宿舍、北投穀倉、漢番界碑、普濟寺、吟松閣等外，名勝部分更涵蓋了陽明山國家公園、陽明山公園、大屯山自然公園、竹子湖、貴子坑、小油坑、龍鳳谷、硫磺谷、地熱谷、關渡平原及溫泉區。其觀光資源之豐厚與自身多元的豐沛充足，可說得天獨厚不作二想。

而吸引妳目光最聚焦處，則是在妳真正落腳定居後，以一步一腳印所走遍的大街小巷，以一眼一世界所望見的別有人間，那峰迴路轉所帶出的驚歎，或隨手俯拾皆歲月的感動，總敲擊妳久已沉澱的激揚，帶出無限感動於妳對這塊土地的熱情與眷戀。

是那種人文薈萃所凝聚的氛圍，是那種鄉土情懷所觸動的思古，在早覺失落且無根的漂泊歲月中，簡直比故鄉還故鄉，比遠古更遠古，直直呼喚出心中原鄉的名。

‧一條走出細節的路

剛搬遷到北投時，時序甫入五月，入夜後的紗帽山，空氣中還殘留著幾許料峭春寒，微風過處，水聲涓涓蟲鳴唧唧，送爽依然。

妳習慣延中山路的石板坡道一路直上，沿途會先經妳打算用來蟬眠的北投圖書館。北投圖書館的特殊處在於宛若巨大樹屋的鏤空建築，讓置身館內的閱讀風景可延伸到大自然的無遮天幕下。當閒坐在幽雅迴廊的木條長椅上，午后陽光從參天綠樹篩灑而下， 三兩 行人笑語一串延荷花池畔飄送開來，這一方寂靜之地成了妳讀書卻也被讀的角落。而夜晚的圖書館在燈火通明的光天照耀下，反無所遁形於過往路人的窺伺，這時妳立處被黑暗所包圍的安全地帶，反能以難得的昂立姿態肆無忌憚地透視遠方，看人影幌動所築構的情節內容，一本活生眼見的書在眼前翻頁著，妳想到那句《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妳因而掉入書中章節。

與圖書館聯成一體動線的則是古意盎然的溫泉博物館。妳每次經過這棟紅磚紅瓦所砌成的建物，不管白天或黑夜，總忍不住要多瞧兩眼。在一輪明月高掛梢頭的樹影下，那幽靜彎轉成寂的二樓走道，成了妳獨倚西風寥廓的迴廊，也許就在某一前世的某一場景中，妳也曾以一個不悔的身影風立中宵，因而終成經年累世無法跳脫的輪迴宿命。

此生、此世，妳一直是個守候的影，夜來露寒，立影成單。

無可否認，妳還是喜歡夜的黑甚於日的白。在這條朝聖地標的觀光路徑上，抖落掉白日的人聲喧嘩，夜色的岑寂反襯予了這兩棟建物重新改寫的不同風貌。圖書館燈火通明一目瞭然的立體透視，在三三兩兩愛書人的點綴其中下，過場著一場場無聲而緩慢的默劇。而白天人潮如熾的溫泉博物館，在夜晚幾盞柔光打照的包圍下，樹影婆娑、月影依稀，更營造出遺世獨立的綽約之美。

緊挨溫泉博物館旁的則是北投親水露天溫泉。妳曾在七月的盛夏去領教過北投特有的青磺泉，水的溫度與天的熱度著實翻湧了妳內裡的澎湃。妳看到七十老嫗穿著超咖哇伊的短裙泳裝花枝招展於池內，妳也看到八十老翁以貼身三角泳褲展露鬆垮的皮層於泳畔；妳喜歡如此聲與色、活與力的生命痕跡，妳也喜歡生命呈相所開展的無限可能，如同七月天的熱度、青磺泉的溫度、妳內心百般滋味的酸鹼度。

妳總又是自慚又是動容於別人能，而妳所不能的力有未逮處，尤其是那種行有數歲，日近黃昏，猶對生命所抱持的熱枕，向來是妳最自歎不如也欽羡不已的地方。

與露天溫泉的人聲鼎沸涇渭出兩個極端世界的，則是荒置多年、隱藏在黑暗角落的梅庭。總是消聲在古木參天下的梅庭，若不留意，很容易就被圍繞周旁的一道城垛型矮牆給匿跡去，若不是門口拓跋斗大《梅庭》二字，顯示于右任大刀闊斧出手不凡的書法功力，誰能想像如此大門深鎖庭院深深的一道圍牆，牆內卻是流螢蝶舞別有一番洞天？妳曾不顧閉路電視的錄影存證，不惜演出一場淑女爬牆記，好一窺梅庭內部的神秘面紗，而那古色古香的原木建築與系統藻井的特殊工法，除卻深具文化資產與學術研討之價值，更因那日式風格的古樸味道，勾引起妳滿懷的思古幽情。日式木屋是妳呱呱墜地後的第一個落腳記憶，此後妳的人生一直在不斷遷徙中演繹著悲歡歲月，因此妳無由迷戀那種日造木房，總覺就任一地荒老，必也有那光影從紙糊的窗門絲絲透入，而讓地上的榻榻米磔磔閃爍著斜陽荏冉的歲痕迴盪在心。

從梅庭轉上溫泉路，位處京都溫泉旅館旁的則是台銀舊宿舍。很難想像眼前雜草叢生頹廢傾圮的破落建築，曾是昔時冠蓋京華的新松島旅社，若不是橫跨潺潺溪水、傍山而築的獨特拱形結構，與廊外不因歲月磨損而湮蝕的愛奧尼克變形柱，甚或入口玄關細膩雅緻的歇山式屋頂，在在顯示當年盛年繁景時的造價不俗，光從眼前的荒蕪頹圮，如何去遙想當年此三棟日洋風格建築曾獨領風騷過的風光歲月？

也許生命也如繁景，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人生能把握的也祇是個當下；妳所走過的過往一切，在每個曾落腳過的片斷裡，也祇是個讓別人連回憶都不及留下的一個曾經而已。

整個新北投公園，實際上就是個橢圓形的大操場，妳一直延這操場繞圈觀看著北投的進化史，從起點回到原點、從興盛走入平淡，又從平淡走出自我風格。

從中山路直上銜接光明路的轉彎口，妳看到充滿Logo的《雲林台西出外人溫泉》獨立抗衡著東洋味十足的《美代溫泉》、《水都溫泉》，而屬於北投特有的禪風，卻是殖民遺址的殘存更勝出本土出外人一籌；華南飯店早煙消魂散在北投的戶籍地址，妳所自恃妳學生時代保齡球高分的光榮記錄，也祇能在自己的回憶裡耀武揚威；而拖負著歷史年輪的熱海飯店，景物雖依舊，風光卻不再，終是不敵新興而起的春天、水美、亞太、太平洋、荷豐館、三二行館的代有人出，妳望眼看去的熱海，縱算燈火通明霓虹閃爍，但映在冷清門面的一股寒流，卻讓海一點兒也都熱不起來；也許襲捲全世界的金融風暴，普遍讓百業不振景氣蕭條，但曾意氣風發門庭若市過的北投，硬將這頁滄桑史寫得更讓人掩卷而歎。

今日的事實，可能是來日的歷史，而過往的歷史則是昔日的事實嗎？有時還原事實，事實卻未必就是真象；道聽而來以訛傳訛的途說，有時卻比真實更具說服力。

日人平田源吾在北投開立的第一家溫泉旅館～天狗庵遺址，曾被台灣史學大師林衡道誤為是今日現址的瀧乃湯，事實上天狗庵早被已近緊鑼密鼓完工階段的加賀屋取而代之了，緬昔傷今風前月下，徒留一根被歲月風化過的湯煙天狗石柱，孤零在加賀屋對角，冷眼看著後浪推前浪的潮來潮往，訴說無盡歲月的茫茫蒼蒼。

妳最愛的還是吟松閣以僧樓聽雪寫下的靜，及星乃湯(逸邨)用清風拂月烙下的境，所拓印譜寫的畫面。靜在境中，境隨境轉，在妳抬目凝諦的一眼中，所有昨夜深雪的聲音、所有風動心動的禪機，就如花徑香流春日輕柔，都化為皓腕下閉目垂眼的一朵青蓮，輕輕捲入雲岫，慢慢摺入水袖；在那十月午后，波光灩影儘如瀟瀟細雨，漸漾而開，那是妳心上鑲嵌最深入的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