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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7/22 22:15:11瀏覽659|回應3|推薦17 | |
近日來,我常懷想起我在台南的那些日子,不管在喧囂的白日或寂靜的深夜、走在前行的路途或停佇站立的街口,腦海中總不時閃現一幕深邃幽靜的古都街景,從灰濛滲漏的光影中如海市蜃樓般隱隱浮出,伴隨影像而敲門的總是雜沓紛至的場景與哄如市聲的淺膚人事,倏忽一下湧上的百感總瞬間流感四骸,直鬨腦門,再延指尖四溢於人群曳過的空氣裡,讓記憶充滿不得不四顧張望的回聲。 回憶如潮、濤濤如襲。思絮如風、忽焉在後,感覺許多念頭計上了心,許多想法浮出了水線,但卻又恍恍失據,網不著慌亂根源的對症針砭。 如此無法自禁的回溯與濫情,讓心一直處於一種隱隱作痛的哀傷裡。 我一直清楚知道,我在台南的那些年並不是段空白的歲月,走過的足跡曾輕烙過他人生命的心徑,曾笑開的魚尾紋也漾蕩過他人的心湖,而封存在箱底的回憶更如件件細疊撫拭過的舊衣,有收藏妥貼的庫存,有臨行意意的密縫,更有風瀟易水的心志在此去不悔的決然裡。當抖開衣物如攤開書頁時,回憶翻新、記憶啟程,浮出頁外的總是張張雖已削薄卻猶帶餘溫的臉孔,讓人難棄難割又難捨;是行行早該冰冷卻還燙口的無言淚痕,讓人胖了歲月瘦了形骨;是朵朵花前弄影疑是故人的來年春綻,讓人驚心又痛惋流逝的青春;是夜夜冷芯殘燭的映月寂寞,照亮了一屋的心與事……。 是記錄著長久心跳卻無人把脈的沉疴,在黝黯屋角躺成罹癌絕症般的心寒與心冷……。 人生的拋擲,因絕望到放棄可澈底到何程度?從零開始,從有歸無,從曾經最完美無缺的擁有到無所棧戀而一意斬草除根的義無反顧? 不再攜帶行李的流浪可否就讓此後的旅程祇攬無風自涼的一身輕?不再回憶的腦海能否換來風平浪靜的此去無紋?而選擇留下回憶在此去不再回望的眼神,我眺望的前方能否有海般的深邃足以吞下所有因痛而流成的巨河? 沉潛在台北的這些年,台南一直都不是個茶餘飯后的話題,熟悉的人知道那是個被封印的禁忌,不熟悉的人更無從知曉為何我從不遠行,即使他們說:南部的陽光炙熱得可燙出滿眼金星,卻又溫暖得讓人直想近身靠近,鳳凰花也鬧得滿城飛星如火濺,熱力四散得讓人百思又不得其解,台南人更是好客到他家就是你家般的全家便利……。我總是傻傻得跟著點頭笑,笑得又是心虛又是靦腆,笑到最後,眼淚總伴著尷尬笑聲延眼角默然而下……。 沒有人比我更瞭台南的。曾經,那是個築夢之地,一個誤以是人生旅途的最終一站;曾經,那是心靈最大寄託的秘密基地,繪製我快樂與幸福願景的夢奇地。 曾幾何時,在被蓄意塗白的記憶裡,那已是個連根都被拔起的不堪回首之都。 那天讀蔣勳寫《南朝歲月》,提及張翰「因秋風起,思吳中菰菜鱸魚,因命駕而歸」,或辛稼軒的「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時,時光迢迢悠悠穿簾,潯陽江頭客、亭北繁華歇的一幕忽躍眼前,湖上金風斜日醉,魚肥菰美杯酒新,真是人間好時好意緻;然而,不管是採南山蕨飲三江水或滑潤慢活的鱸魚膾篿菜羹,在一代美學大師的口中,卻都還遠遠不及那「入口滑膩幼嫩,像清晨高山森林的空氣,潮潤有活潑氣味,吃過一次,就成為身體裡忘不掉記憶」的台南赤崁虱目魚腸。 大師說得正中心懷,台南的虱目魚確然是縱一朝祇為過客,卻是一世魂牽夢繫的記憶滋味。就如混合著香水、汗水的身上體味,總伴著一輩子忘都忘不掉的鄉愁浪跡它鄉。 而屬於台南的記憶,也一直與味道相息相關。像自己的鄉土味、安平的海洋味,孔廟的人文味,成大的學府味,街弄巷道的時光錯亂味,或我那幫哥倆好的江湖味……。指路為徑,即使離開已多年,每次夢裡相尋,夢中悽然,夢醒惘然,台南,一直深潛在記憶底層,因離開而貼近,因遠走而鮮明,因遺忘而記取。 認識一座城市,我總從先認養第一條大馬路開始;而深入一座城市,民食為天,我也總從吃的版圖攻城掠地起。 環繞台南整片腹地的中華路,有如母親的萬能雙手,張手一圈,整整護住古都外圍,形成一條陸路護城河;西門路則橫切過東西座向,劃分出市區與邊疆的壁壘,運河以南是秦淮河畔紙醉金迷的糜糜禁區,生人勿近;運河以北人文薈萃蔚有古風的市區中心則是我尋幽訪勝的朝聖之地。中華路亦可縱貫南北對向,高速交流道以西叫永康,以東叫仁德,然而一條東門路或小東路卻可跨越交界直穿市鎮心臟帶,形成縣市一脈的共同體;最後再以居住多年的大學路為圓規的中軸,撐起最大半徑,大刀闊斧橫切八塊於台南,將我最寄予深情厚意的古都,瓜分出一張方圓十里的美食圖誌來。 我依圖索驥,也依圖走進……,走進一段生命的岔路。 從一日之計開始的石精臼阿憨鹹粥到廟口榕樹下另類經營的海產店,再到金華巷內人聲鼎沸的阿國鵝肉,台南人的吃,總有典型卻又多元的選擇;青年路巷內九彎十八拐的傳統枝仔冰與府前路上的莉莉水果店是我每到夏日必定打卡的消暑勝地,莉莉水果店旁的清蒸蝦仁肉圓,口感特殊,是台南蠻一枝獨秀的小吃;長榮路上Q而不膩的豬腳刀削麵是至今猶念念不忘的人間美味,說得一口京片子的老奶奶慈祥又可親,賣麵之餘,那長者風範更是讓人印象深刻;價廉物美物超所值的老曾羊肉,即便大熱天,店窄人擠還得排隊等候,但燉得香噴又入味三分的當歸大骨讓人等得可心甘情願絕無怨言;位在北門路上的老唐牛肉,陡而險的樓梯是一絕,附贈的酸菜與窗外的一樹玉蘭是鎮店三寶,當春臨花開時,清雅淡香陣陣襲來,伴著濃稠味醇的肉香,味覺與嗅覺的雙饗齊宴,即使時隔多年,被記憶起的總是挽手皆花香的那歷歷一幕;東豐路上的牛肉火鍋,從開店時的門可羅雀到後來的門庭若市,不變的仍是老闆娘所堅持住的新鮮才是本位,而與之一起走過來的革命情感,讓那聲爽朗的招呼聲總多了幾分由衷的真心,也讓那盤牛肉多厚了幾片人情重量;東寧路上的丹比麵包從繁景到衰微,我彷彿見證了樓起樓塌的一頁興衰史,而最近電視報導員工募資將東山再起的新聞,竟讓我也與之一振的撫手稱賀;人生的某些堅持,或許旁人看來是傻,或不具代價與意義,但人性之所以異於獸性,不就在一種超然私我的超越?一種不是為己而為之的付出? 石精臼前除現撈現宰的虱目魚聞名遐邇外,深具地方特色的辦桌小吃更是典型台客文化的代表,而以新鮮月桃葉包裹的周氏蝦捲硬是比聞名的安平蝦捲多了幾分古風與用心,店家的巧意就應有顧客的巧心來相應,當手中接過那猶帶月桃花香的綠荷葉時,那句謝謝絕對有十二萬分的由衷;同條路上的葡吉麵包店,剛出爐的羅宋麵包讓人吮指再三,就算異地開在台北,也可稱把交椅而不遜色遠來和尚的「PAUL麵包」;連東寧路通往長榮路巷弄內的第一家德國麵包店,我都可聞香而去,更別說二手舊書攤的書香,如何在夢中慨歎重會是何年了。 其實台南最讓人百思不解的哪是紅得俗豔的鳳凰花,而是那片大開大閤在林森路上的阿伯勒;當五月花季翩然到臨,一條長街、串串風鈴、芳時怒放、迎風搖曳,謝時紛墜,秋波如翦,走在其上依稀還可聽到到花紛雨紛,一片西飛一片東的悅耳清音,揚和著暖景溶溶五月芳菲遍,祇怕滿眼春愁繁枝暗落,何人解繫天邊日,此情誰得知,也祇能深歎唯夢裡相尋了。 猶記離開台南那年,行車路過林森路,遠方夕陽餘暉將大串黃花暈染如潑墨般的嫣紅,透光篩過的樹影點點睛亮如閃爍的星,映上成大空曠又無人足跡的偌大校園,顯得又是淒清又是迷離,當時情感正值豐沛的漲潮期,眼看光影綽綽黃花瀲瀲,一陣心上大量湧上的情緒,有如千軍過境萬馬奔騰,收都收不住的眼淚,如洪決堤,最後索性將車停靠路旁,趴在駕駛盤上抽抽溚溚哭個夠,才覺那是對生命繁景徒亂天時的最大哀悼與致意。 此後,每看盛時開滿的緋櫻,或火燒天邊的欒樹,甚且花開一樹的美人花,或一夜落英知多少的木棉與油桐,總覺又是驚心又是心搖旌曳;生如燦花,死如秋葉,迷離的生,驚魄的死,是否生命總要以如此燃燒的方式才叫不虛此生,是否生命總要以身魂俱毀元神俱滅才叫真正活過? 也或許一直是個節制而本份的人,沒有突破世俗框架的本事顛覆生命的道德體制,因而在生命的審度裡,一概也祇能在事過境遷的角色裡,以回顧的心境重溫過往的時日,以離席的態度面對不再與會的此時。 曾笑過自己,萬般可捨,最不捨的卻是曾灌注最多精神與體力的那方庭院。 也許從撒下第一顆種子到花開結累的植栽過程中,所投入的心力不單祇圖一朝的花開與花落而已,還有心情轉嫁所使上的情感與心意,所相依相持的期待與希望,所用以七彩顏料塗抹上的璀光記憶,都讓那方五彩繽紛的庭院多了層生命底色,因而鼠尾草的萬紫、火鶴花的千紅、報春花的粉嫩、白雪木的雪白、鳶尾花的獨特、使君子的美名、甚至遠從埔里攜回的虞美人、風鈴草……,都像生命駐留過的時景,依時而開,依序而落,也依著人生的悲歡離合而繁景而凋落。 那時的故居,標準維多利亞建築的綠瓦紅牆,總因薜荔的蔓藤草深而長出湮塵漫荒的歲月感,掩在鍛花鑄鐵的窗櫺前,不管窗外望進或窗裡望出,看在路過行人眼底,總有深深庭院西窗漸零的一窗寂寞,而我總喜臨於窗下就著西下日暮,以夕暉拉長筆下心事,以無語對看空梁燕歸時。後來又在窗台植了幾株大鄧伯,每年春來,粉紫的花點綴在密麻枝葉裡,一早輝映曦光吐露晨珠,閃閃慴光剔透晶瑩,常惹好奇的路人按鈴問道:「妳家絲瓜是否外來種?為何開遍紫花」?花不盡,秋不來,秋不來,天不涼,然而當真正秋日漸長,叢下落紛香掩去時,徒留幾株單薄枯藤,迎風無力的空掛紅牆,又覺與其至今殘敗不如不曾過往美麗,或許是種溫柔。 然而台南的歲月在我生命的流動中其實又是靜止的,如同處處可見的斑剝古老建築,讀得出湮遠歲月的歷史載沉卻讀不出區區十年的近代史。當年離開,可否想過此去再也不再回望?不再重蹈相同的街道、覆轍相同的人事、甚至連古都舊事都不願再倒帶重憶?我彷彿如空白了一段人間歲月的蒲島太郎,走了趟水晶宮重返世間卻已恍如隔世今古兩茫,重回陸上,鄉音或許無改,景物或許依稀,然而背已佝僂鬢毛已衰,心境更是回都回不去從前了。 生命中所有橫生枝節的旅程都像無以得知去向的通道,沒有人能堪輿結果而預設保護程式防範於未然。身在福中,無風無浪一生平靜地不需置身十字路口面臨抉擇的人生是人生;身處絕境,需披荊斬棘臨崖一躍的人生也未必就叫坎坷。生命,總是用艱辛刻劃深度、用沉重寫下厚度、用歎息鋪陳通往快樂天堂的路。也許我祇是必需經歷一些轉折、過渡一段歷程,才能在繞道轉彎口,因已靜下的心,而尋獲眼前我所擁有的平靜。 昨日畢竟已遠,那屬於古都的歲月,走過的日子,蒼白的年華,如那曬得出時間感的炎炎夏日,當我仰視天空,感受斑爛天色,無懼烈陽灼身時,我已不知該去遺忘的,究竟是些甚麼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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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