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錄06

這麼說，妳已經死了？

在印尼服務期間，有一天櫃台女同事進入我辦公室，對我說：「副組長，外面有一位小姐，堅持要見你。問她有什麼事，她不肯說。」

我於是安排這位小姐在小會客室面談。大致案情如下：這位女士姓林，我國籍，年近四十。約十年前以觀光簽證來印尼。之後留下來不回台灣。在這期間和一位印尼籍華人同居，生下一個女兒。女兒已經五歲，迄今沒有身份，馬上面臨就學問題。她希望代表處協助她和女兒回國。我記得一些有趣對話。

我：「妳為何堅持要見我？別的秘書也可以啊！」

林：「我聽許多人說，你很願意幫助人。」

我：「這麼多年，妳護照過期，印尼逾期停留這麼多年，為何不早點來辦？」

林：「這些年來，我來過很多次。每次都被罵回去。以前的X組長和X組長，瞭解我的情況後都罵我『妳非法居留，違反印尼法律，不向移民局告發妳，就不錯了。』他們通通說我的問題無解，無法幫忙。所以我一直拖，一直等，直到今天。」

我：「這麼多年，妳是如何活的？妳的駕照，妳的銀行帳戶，是如何辦的？」

林: 「我用這個。」說著，她拿出一張印尼身分證，上面照片像她本人。

我：「 哇！妳一直用印尼本地華人的身份在活呀？」

林：「是啊。」

我：「既然妳已經算是印尼人，妳申請一本印尼護照，來代表處辦個簽證，就可以回台灣了啊！」

林：「我不敢。這樣一定穿幫。」

我：「這麼說，真實身份的妳，已經人間消失了，死了。不是嗎？你是用別人姓名在生活？」（當時我是驚呆了，想到的詞是「消失」。那時候，還沒有「人間蒸發」這個詞）

林：「我知道我錯了，我在這個陰影下十年了。我現在還有女兒的問題，她馬上要讀書上學，現在一個身份都沒有。」

瞭解她的情況後，我是大吃一驚。竟然有這樣的同胞，這樣的故事。她涉及的違法違規事情真不少啊！犯行包括：跳機（早年國人出國後，通常是美國，落地生根，不回台灣），護照逾期失效，非法居留，冒用他人證件，不申報女兒戶籍，詐欺，偽造文件。她隱藏這麼多年，沒被舉發，算是幸運。

難怪以前的組長都愛莫能助。我的信念是：幫助落難的同胞是我的職責。她已經煎熬這麼多年，拖了兩任組長，又有下一代的問題，此時不處理，將來更難。我想要幫。但是，能幫嗎？如何幫？我沒有把握。

在她離開前，我告訴她：「這個案子很麻煩，牽涉到我國和印尼的法律。我願意幫忙，但是我要仔細看法規，需要一些時間，找出解決辦法。」

我很認真地看領務規定，也和我的同事，同組的黃裕豐秘書，以及和印尼移民局有業務聯繫的邱福松秘書討論，最後想出解套方案。幾天後我請林小姐來代表處，告訴她解決方法：有。但是需要一步一步走。

第一步：重新核發林小姐一本護照。這需要的文件包括：從前的，已經過期的護照，在台家屬幫她申請的戶籍謄本，我國身份證，照片等等。

第二步：向女兒出生的醫院，申請女兒的出生證明，其中生母姓名和我國護照上名字相符。「父親」欄位填寫「不詳」。根據女兒的出生證明，因為「父不詳」，從母姓，核發一本護照給林姓女童。

以上兩件事，很快在幾星期內完成。這是可以「操之在我」，代表處就能處理。這對母女有了新護照可以搭飛機了。可是接下來的問題是，如何出境？她逾期居留多年，違反印尼法規，怎麼解決？

第三步：請邱福松秘書和印尼移民局先打個招呼，然後託請和印尼移民局關係良好的熊姓華裔打通關節，以「自首」方式，向移民局坦承逾期停留，向移民官員繳交最輕情節的「罰款」之後，驅逐出境，一年時間內不許入境印尼。印尼在當時，是「有錢好辦事」。花錢，有辦法消災。這位熊大哥是早年僑生，就讀師大，歌唱得極好，願意幫忙。果然，在當時，花錢解決了問題。

完成了上面的程序，林小姐和女兒終於解除桎梏，以「驅逐出境」方式，搭機回國。

林小姐回台灣後，寫過謝卡給我。匆匆二十多年過去了。當年小女孩應該三十歲了。

這是我處理過的最「奇葩」的故事。她算是幸運的人。因為我瞭解，在公務機關裡，願意耐心聽民眾敘述困難處境，而且認真翻閱相關規定，尋找任何有利的條文，來幫當事人解套的公務員並不多見。我的「三步驟」處理，並不是什麼高明招數。只是多年來沒有人「認真想方法」去處理這個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