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船長太太

1998年印尼的峇里島發生了一件我國籍漁船海上喋血案。事件大要是：我國籍漁船徐姓船長海上作業期間被印尼籍的漁工殺死。漁船返回峇里島海港時，警方將嫌犯逮捕法辦，並透過我國駐印尼代表處轉知家屬趕來處理後事。事發地點離首都雅加達一千多公里，約兩小時國內班機航程。我的長官陸寶蓀召集同仁商議後，決定由服務組（負責領務僑務）副組長的我負責在雅加達接送照料徐船長的太太，另派黃裕峰秘書趕往峇里島處理善後事宜。

我國漁船在印尼最多時有數十艘，大多是幾百頓的小型遠洋漁船，主要基地在峇里島。每年平均都會發生幾件諸如海上喋血，酗酒鬧事，違法捕魚，越區捕魚等等的事件。我們代表處對此類案件的立場非常明確：全力維護協助國人。我國的漁船通常是國際兵團。只有船長，輪機長，報務等兩三人是我國籍，因為漁工工作台灣年輕人不肯幹。漁工約十人，一般來自印尼，大陸，和其他東南亞及南亞國家。由於海上捕魚非常辛苦以及語言的隔閡，很容易造成外籍漁工一時失去理智，幹下傻事。

我在雅加達國際機場，接到了徐太太。她看起來約四十歲左右，一身素色，面容悲戚呆滯。我向她說明來意，以及她未來幾天在雅加達和在峇里島要做的事情。然後馬上引導她趕往國內機場，轉搭國內航班去峇里島。我告訴她，到了峇里島，黃秘書會接她並處理善後，請她不用擔心。她不作聲。在候機室等待的約一小時的時間，我和她提及徐船長的遺體處理，火化，死亡證明，衛生證明等細節，在峇里島的船公司和黃秘書會協助。在回台灣之前，要停留雅加達一夜。因為死亡證明需要代表處驗證，然後才能回台灣辦理除戶，及申請理賠。她低頭不語，沒有回應。我想她是傷心過度的反應。我們就靜靜的沉默到登機。我送她上了去峇里島的班機。她還是不發一語。

三天後徐太太從峇里島回來，抱著丈夫的骨灰罈。我接到她後，安排她去預先定好的平價旅館。印尼司機開車，我和徐太太坐在後座。在車上我向徐太太要了死亡證明等文件，對她說：「我立刻會帶回代表處驗證，多做幾份影本。我將會在驗證文件上簽字，明天妳帶回台灣。這份文件很重要，戶政事務所辦除籍，申請喪葬補助，保險理賠等都需要它。」我一直到送她住進旅館，他都沒有作聲，沒有答話。

第二天早上，我去旅館接徐太太去機場搭班機回台灣。有了先前的經驗，在車上我對她說：「我也有失去親人的經驗，那種心痛，別人是無法替代的。我瞭解你的痛。我就在妳身旁，你若有事要問，隨時問。我就在這裡。」她還是沒有出聲。於是我們兩人一路沉默到機場。

在機場通關時，對著印尼移民官，我出示印尼政府核發的機場通行證，對移民官說：「這位女士的先生在峇里島去世，她剛剛處理完先生的後事，她手上抱著先生的骨灰。請對死者尊重，不要檢查骨灰罈。」 移民官非常有同理心，揮揮手就讓徐太太完成通關手續。進入了最後一個登機前的管制區，徐太太轉身面對我深深鞠了一躬。他依舊沒有出聲。

在印尼服務五年期間，我處理過幾件國人死亡案件。這一件，是最怪異的，最沉默的。死者家屬從接機，到送機，幾乎是不發一語。

幾個月後，我接到徐太太寄來的一張感謝卡。大意是：「回台灣幾個月之後，我接受了他已經去世的事實。我想謝謝你。因為在他回家的最後一程，你的陪伴很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