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希望自己是完治還是三上？你同情還是羨慕莉香？

　　我的問題換來你疑惑瞠目的表情。

　　怎麼？這不是你們十五年前最如癡如狂的日劇經典，《東京愛情故事》裡的角色嗎？原諒我的時空顛倒錯亂，此事說來話長。

　　上周據某權威星座專欄鐵口斷定，我的愛情運好到一塌糊塗。我孤伶伶坐在宿舍，沒有，什麼事都沒有。然後瞥見好幾年前學生拿來的VCD，蒙了一層灰，在書架上與我同是天涯淪落人般地相望。

　　彼時《東京愛情故事》上演，我正流連在紐約格林威治村，思索著荒謬劇場與性別操演，不知這場全民大戀愛正在故鄉如火如荼。赫然十五個年頭過去，中年的我怯怯伸手，伸向了二十郎當，伸向那場一直沒有在生命裡發生的愛情，和說不出口的、林林總總的那些錯過。

　　把影碟放進機器，我深吸了一口氣。想來想去，實在不願辜負這麼高的戀愛指數。不是學術，無關文化，只是一個獨處的午夜，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已不甚清晰，怎麼說愛情。

　　愛情小說或電影何其難，因為愛情的本質就是這麼恬不知恥的膚淺，一個微笑，一句讚美，人卻如魚缺水般擠著想呼吸它的稀薄。

　　要讓愛情出現深度，只有作假，沒有歷史家國或犧牲奉獻的信仰助陣，總是不成的。我讀葛林的《愛情的盡頭》會落淚，是因為作者藉愛情講救贖講得太好，講到了存在的悲苦。

　　如果只是單純問愛情是何物呢？

　　當它來臨時，我們都知道，偏偏它讓人難以啟齒。然後它走了，有人循著氣味和脈搏指示，在茫茫人海不棄不捨。

　　有人接受經驗的鞭撻後讓自己相信，愛要成長愛是互相扶持愛建立在瞭解尊重愛可以平平凡凡……我說那是婚姻守則，是社會制度下的愛情版本。

　　懷疑太多人都只拿「愛情」當藉口，為的是解決寂寞。感覺寂寞的時候，第一個反應總是：能有個人在身邊的話，多好！人間最寂寞的事，在我看來莫過於跟一個常感覺寂寞的人談戀愛。

　　這年頭人人都說得出一套愛情觀，自己都演到渾然忘我，怎麼會承認其實愛的只是「有個人在身邊」的感覺。

　　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一個名詞叫「愛無能」。愛無能與性無能成了類似的殘疾，無論如何也要談個戀愛來反證一下。就這樣曾一度掉進了由社會集體共識出的一套對愛情的說法：那是一種美好與完成，所以要證明自己是能夠愛，且有人愛，否則等同於無能與缺憾。

　　戀愛很好啊！可以讓你失眠焦慮、狹心善妒、魂不守舍、貪得無饜、執迷不悟……人性中許多罪惡都可以在愛情中被原諒。戀愛絕對是種小規模的犯罪，讓所有循規蹈矩的人都可名正言順來一場有犯罪意圖的冒險。

　　戀愛的光明面是後來被賦予的，以兩人結為連理為其至高光輝，因為愛情激發出的貪嗔慾念必須有一個洗滌救贖，大家又可以回去做一個好人。

　　如果真的要來談論愛情是何物，恐怕其中最享受的部分，總帶了那麼點出軌意味。

　　你誤會了。我不是在告訴你愛情不存在。在愛情中每個人都在面對自己不為人知的功課，我只是希望你掙得開世俗節譯本似的愛情故事。愛情發生的時候不涉道德，怎麼處理它則是個道德課題，這不是我說的，可是我喜歡這句話。

　　你對藝術的感悟、對社會的批判及價值觀的辯證，在在告訴我你是一個敢反抗庸俗的人；但是你一談到感情，突然就成了公訂版本，畢竟還是年輕的緣故吧？

　　不過才幾年以前，朋友間打趣的開場白還是：「最近有豔遇嗎？」而突然我發現最近聽到的已經成了：「還是要找個伴比較好……」其實兩者沒什麼不同，不要驚慌，我這樣安慰自己。不是因為自己已經看起來色衰愛弛。這兩者似乎都可以發展出愛情，但是都可以沒有所謂的愛情。

　　差別只在於誠不誠實。

　　古希臘有一個字叫Ero，你不懂正好，所謂的愛情，其實只能用一個代號，有字形語意就只有扭曲干擾。Ero。Ero。我記得──

　　我卻不記得之後的事了。不記得那是誰，不記得自己到底有沒有擁有過，不記得最近一次目光戀戀不能移是何時。我是一個優良生物經驗論的範本。被燒過所以懂得遠離火，被刺過便不再被亮眼光芒欺騙。

　　然後莉香卻跑到我耳旁大叫：我喜歡我愛著你的自己！回聲如鳴鐘，午夜突然有了閃電。才看到第四集，我已經明瞭了她的命運。

　　聰明敏感的人註定會輸，記住我的話。

　　懂得對方心思的，總是不忍勉強；瞭解人的孤單，便不屑再偽裝。她會愛上完治根本是錯，看來單純憨厚的男子，完全沒有想像力，十五歲愛過里美，這一輩子就只懂得這一個版本，就算不是里美，到頭來還是找一個換湯不換藥的同型。我，沒說錯吧？故事的結局是不是這樣？

　　還真不得不承認，拍得好。

　　我靜靜維持一個前傾的坐姿，感覺星座已然慢慢輕移。

　　在二十多歲時錯過的一場愛情，到四十歲時仍在抽芽，終成了難掩遲緩笨重的一盞大白曇花。因為夜，不會有人知道，所以誇張地發了瘋似地赤裸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