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姐》: 平凡卻不簡單

        過去兩個月因為奧斯卡的提名與揭曉，忙著看了不少電影，對那些片子的所有印象，卻全被昨天趕晚場看的一部《桃姐》一下都蓋掉了。

        我沒想到自己在影片結束後，身處魚貫推擠的散場人群中，突然感到整部片凝積出的力道，竟無法自抑淚水不能停。但是在看電影的過程中，沒有一個哭點，沒有一絲煽情，好像只是淡淡看完了一部類似不經意的瑣碎所聯綴的故事，但是那予人低迴的反撲卻是如此強悍！

        這才是藝術啊！能被擺在宣傳廣告中號召的，能被批評術語推崇的，甚至能被創作者本人跳出來論述的，那都不是藝術品能給人的真正感動。像《桃姐》這樣的一部電影，題材真的不稀奇，台灣公視的「人生劇展」三天兩頭都在拍，講老人安養，講外傭雇主，講時代遺跡如老兵與眷村，但是都成不了《桃姐》這樣的火候。《桃姐》導演許鞍華這次讓我真的刮目相看，她早期的《投奔怒海》、《今夜星光燦爛》也曾是讓我覺得在香港主體意識上一直打轉，而《傾城之戀》、《客途秋恨》空有野心卻落得一片渙散。

       可這回她沒野心沒議題了，就是講一個老僕與一個少主相依的故事，反倒成就了她始終堅持的寫實主義美學與香港歷史。

        同樣是講主僕，好萊塢的《姊妹》仍不脫公式，調製了一齣勵志溫馨配方，只有在好萊塢電影中才看得到的，一個階級黑白種族可以瞬間超越的世界。這樣的故事在真實人生中或許不無可能，但絕不會按照電影邏輯行進發展，人生的苦悶與不確定感，想必也不是一般觀眾需要的。兩個小時的電影帶來短暫的鼓舞與良知，讓觀眾都安心覺得自己是個好人，然後回家繼續上臉書，目的就算達到了。真實（或寫實）主義這個詞在現今彷彿只是對按部就班說故事表現手法的一種描述，觀點沒有跳躍，情節沒有曖昧，人物從生活中取樣，就都可以稱之為寫實了。

        殊不知，真實主義在十九世紀出現的時候，是揭開了一種劃時代的感受與理解事物的方式：「真實」是何等複雜、卻又平凡的一件事啊！

《桃姐》的手法平實，卻充滿真正的寫實主義所標榜的，不平凡的洞悉與觀察力。桃姐這個人物，約莫是與張愛玲小說〈桂花蒸，阿小悲秋〉裡的白衫黑褲女僕同代，張愛玲的社會寫實小說意圖，明顯只是順應潮流罷了，骨子裡還是以西化的眼光在注視著香港殖民地風情裡這一個不可少的道具。《桃姐》也是在注視著這樣一個終被時代淘汰的人物。然而，桃姐就是香港，相對於少爺的與時代同步（西進前往北京），鍾春桃只是守著東家，守著香港，一吋吋沒進了歷史的沙漏。

導演許鞍華有了年歲的累積，對生命的起落，對漫長卻也急促的歷史，有了沉澱後的想法，才能從看似通俗的故事中拉出了意想不到的格局。這是一個小人物從歷史退場的故事，同時也是她身邊的人接下來如何繼續的故事。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這次劉德華的表現，讓這部電影講的不只是桃姐一個角色而已。劉德華內斂細膩的演出，讓他所飾演的角色沒有淪為陪襯葉德嫻的配角，這兩個人物完美結為一體，成為令人動容的一幅生命與時代的縮影。

這部電影並非如一篇道德文章般，在闡述一個叫桃姐的女人無私的付出，換來了主人真心的相報。我反認為許鞍華有意無意間透露了，人的存在本就是孤獨的，不管選擇了甚麼伴侶婚姻，不管事業成功或平凡，太多的時候我們都會像劉德華的角色，獨坐在空盪的客廳，或是像桃姐如此習慣於等待，等待主人的歸來，或等待被探視。在孤獨中，這兩人為彼此的付出談不上偉大犧牲與奉獻，就只是衣食住行而已，但是付出與接受的方式，都讓我們看到了一種東西叫做尊嚴。

相濡以沫並不能改變存在的孤獨感，如何給予彼此生命尊重，肯定彼此的價值，這反而是現代社會中高談關懷付出，卻又最容易被忽略的。桃姐這樣的角色，以及她與少主間的互動，很可能被一個不純熟的創作者攙入了為小人物發聲的政治正確。片中的主僕契約從未真正解除，甚至可以說鍾春桃天生奴婢命，但無損於她這一生心安理得所帶來的踏實，她在自己的小世界中完成了，而所謂的完成，也不過就是燭熄燈滅。

《桃姐》這部片子不濫情，很多人都這樣子說，容易讓人誤解彷彿不濫情就是優點。不濫情可以是指全片冷調處理，這一招很多年輕創作者一學就上手。反倒是，這部片子從頭到尾每個鏡頭都情感充沛，卻總在重要關頭突然顯得很壓抑自制。這已經不是導演手法濫不濫情的問題，而是人生這場戲，場子上的我們到底何時學會了壓抑？

懂得了人生才知，真正的情到深處不是激狂熱烈，而是平靜堅強。許鞍華、葉德嫻加上劉德華這次的組合成功，應該就是在這樣的人生體會上達到了共識，故能如此自然傳達。劉德華在最後幾場戲表現極佳，整整桃姐的頭髮，跟醫生交代幾句話，抬頭看看窗，沒有作戲的空間，但是他的眼神中早已充滿著人生甘苦自知的無奈，與孤獨人生繼續上路的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