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故鄉,也就沒有異鄉
一
2008年1月4日,進門房的時候,門房放信件的大紙盒裏終於有了我的兩個郵包,拆開來,書名竟是《萍蹤集》。軍弟是漂在南方的,深圳,然後是四川。軍弟總歸是有個地方,就比如浮萍也有那麼一個池塘。而我似乎連這個池塘也是找不到的了。
軍弟家常家台的後面,有一個不小的“池塘”,它原本是一條河流的一部分,後來河斷了,我們叫它“廣”。很有趣的名字,和這個名字連在一起的是夏天漲起的洪水,它淹沒了常家台前後廣大的地方,就連連接廟嶺的小橋也時常整個都在水下。
這就是我對家鄉的記憶。從大約能記事時候起,家鄉似乎總是在下雨,路邊柳的枝條總是格外長。我還記得爺爺背著我,打著油紙傘趕集的樣子。我還記得我們赤條條躲在荷塘的荷葉下的時光。我還記得花鼓戲和皮影的鑼鼓。這些似乎都在雨中,在日漸發黃。
算起來,我和軍弟已經十二年沒見了。我和妮妹也有八年沒見,妮妹也在廣東,只不過一個在廣州,一個在深圳。而妮妹和軍弟幾乎是不相識的人。
二
那年的常家台,長長的埠頭伸向水中,兩邊如絲的水草隨著妮妹的赤腳的晃動而一起一伏。妮妹舉著青黴素瓶子,對著天空看。瓶裏裝著一朵浮萍的花,白色,半透明,和妮妹的笑容一樣晶瑩透澈。滿世界都是浮萍花淡淡的香氣。
妮妹那年只有七八歲,她完全不懂萍花是多麼脆弱的東西。後來她用彩色的毛線織了一個兜把那個青黴素瓶子兜了起來掛在胸口。
三
兩年前,我回到縣城,那是最小的妹妹丹結婚的日子。我和妻帶著妮妹的女兒在劇院門口買了兩斤板栗,然後坐在街邊的木椅上一個一個地剝,一個一個地喂,小姑娘的腿也在一晃一晃,笑聲清脆。
我突然問妻子,我說:“你知道浮萍也開花嗎?”
四
廣東是一個很美的地方,記得在陽春的時候,那裏的水,那裏的滿目蒼翠和記憶中的家鄉有幾分相似。我不知道妮妹滯留在南方是不是也因為這樣。但我更願意這樣想。可是即便是家鄉,池塘早已經乾涸,屋後的樹和竹林也消失得乾乾淨淨。我再也聽不到雨滴打簷瓦和天井的流水聲了。
這一切消失得如此之快,快得我以為它們都還在。
五
妮妹在廣州很多年了,依舊孤身一人。
六
我想起在春灣的那一年,公園是我們早晚必去的地方。那裏的海棠花開的時候,紛紛然如同下著雨。濤正是在失戀的時候,他總和我們在公園的山洞歌廳裏唱歌到半夜時分,然後走到湖邊的亭子裏吐。
那晚他坐在亭子微微發燙的欄杆上,看著一個紙盒子發呆。那個紙盒子裏,一個剛出生的小女孩在裏面熟睡。全然不知道已經被遺棄了。
濤把那個女孩撿了回去,但只過了一天,又把小女孩抱到樓下的電線杆下麵。整夜,我們總是伴隨著女孩的哭聲爬起來,然後躺下。
第二天,濤把小女孩送到派出所,派出所說那個月已經有三個棄嬰了。那個小女孩被送到了陽春的孤兒院。
我和妻也是那一年在春灣相識的。她說:“我是找呀找呀,實在找不到人了,才找到你的。”
七
後來我說也許人一生下來就是漂泊著的,就是孤身一人。我每說這話時,妻都拎我的耳朵。我跟妻說,如果不是當年遇見她,我也許一個人到了西藏,也許就埋在西藏了。我說我沒有故鄉。也就無所謂異鄉。
說這些話的時候,妻一樣拎我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