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有記憶以來, 家裏就有一塊黑底鏡面的匾額, 會認字後, 讀得出上面的四個大字 – 順親有道。自小到大, 看著這四個字, 它的存在, 對我而言, 就像日出日落般的大自然現象, 彷彿跟盤古開天一樣, 是與生俱來的既存事實。

我跟四哥進入國高中後, 年事漸老的父親, 對於前面三個兒子因自己年輕時為事業之故, 疏於給予的家訓也好, 道德傳統的教誨也罷, 彷彿是一古腦地要彌補在我跟四哥身上; 總是在任何時地, 絶大部分是在晚餐的桌上, 那是他一天當中最舒暢的時刻, 兩杯黃湯下肚, 話匣子更是大開, 許多的陳年舊事, 人生百態, 孔子論語, 世界情資等等, 都在這一吃可以吃個三個鐘頭的晚餐中, 一一透露給我們聽, 那些個年頭中, 前面三個哥哥, 服役的服役, 出外謀職的出外謀職, 吃完飯後, 得趕著出去店舖裏看店的, 也得趕著出去店裏, 大部份也只剩兩個仍在求學中的四哥和我。所以從他那邊獲得的資訊輸入, 也是我們兩人得到最多。

那個時候, 爸爸最常對我及四哥提的, 除了望子成龍, 望女成鳳的期待, 就是「順親有道」這塊匾額的由來了。這匾額是因祖父侍奉曾祖父母至為孝順, 由日據時代的里長致贈祖父的。爸爸對於家中有這塊匾額, 感覺十分光榮, 也因這匾額之故, 對祖父母同樣也是非常孝順。我們這一代的家族是由大伯父、爸爸及叔叔三兄弟各自的家庭組合, 共居一棟屋子而成的。爸爸在世時, 似乎不曾聽到過大伯父及叔叔談到這塊匾額的相關事物, 叔叔生了五個女兒, 對於子嗣沒有期待, 不提倒是情有可原, 至於兒孫滿堂的大伯, 也是不曾提到過; 反而是爸爸, 時常提及將來他要好好保存這塊匾額。

這塊匾額曾一度遭遇差點被遺棄的命運。那是在大伯父與爸爸相繼去世後, 三個家族共居的房子, 面臨出售與分家的情勢。叔叔這一支, 因下無子嗣, 對於世居的祖厝, 早就不是那麼熱中, 也早已搬離, 大伯父這邊, 由於堂哥繼承的銀樓經營不善而面臨賣屋還債的窘境, 一時之間, 所有可以的、想要的, 都跳出來欲分一杯羹。大哥看到所有家族的人均出生於此的這間祖厝, 即將進住於此, 與他同居一屋的人是完全無血緣關係的陌生人, 讓他們瓜分這塊自祖先跟隨鄭成功來台, 歷經日本人統治歲月的土地, 對於如此戀家如此重視家庭與道統的他, 會是一個怎樣的難堪窘困呢? 為了這件事, 一向好眠好睡的大哥, 開始寢食難安, 失眠失緒。

向來謙和自持, 與世無爭, 堅忍溫順的大哥, 這時做了一項超乎別人對他一直以來的印象之決定, 他要獨力買下這棟房屋的所有產權, 這在當時, 以大哥每天辛勤看店, 加上景氣日漸衰退的情況, 那將是個極大的負擔, 但是大嫂不忍看自己的先生, 出現從未見過的焦慮, 更擔心他曾因腦瘤開刀而產生的癲癇後遺症, 經她近二十年的悉心照顧, 總算治好, 如今可能為此而又復發, 硬是幫大哥把所有該付的, 都悉數付給所有的產權人, 也讓這塊「順親有道-」的匾額, 在紛擾破敗之際的堂哥, 打算將它丟棄的情況下, 終至得以完整保留下來, 也讓爸爸可以安享天年無憾而終。

而今每年因著各項節慶或不時么喝的密集家庭聚會, 幾乎都是全員到場的二十人祖厝大集合中, 還能欣見在忙碌的現代生活裏, 年輕世代間還能見到堂兄弟姊妹的甥姪們, 不僅相處亳無生疏, 更時常邀約共遊同樂。爸爸這一支的子孫, 在學識與成就上, 或許沒有比大伯父他們那邊的堂兄弟們高, 但是看到哥哥們的家庭裏, 所發散出來的, 是日漸稀少的傳統父慈子孝, 兄友弟恭的和樂融融, 每每抬頭望著牆上匾額的那四個字, 總想到, 這就是我們家的傳家之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