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病逝紀事與沉思 (續)

次日，即十月三日早上起來，吃了姊夫買來的早餐，母親仍然在與死神搏鬥，只是母親已不如前一天，她老人家似已力竭，身體一動不動地平躺在病床上，只是痛苦地呼吸，左手繼續前日無意識地動作，扯下口鼻上的氧氣罩，姊夫則不斷地為母親重新戴上，並將氧氣罩稍為提起，避免壓迫母親口鼻，造成不適。此時，我稍感有空，心念一起，即刻到地下一樓書店買下筆記本，記錄母親的最後時光。如今翻閱這僅有的短短一頁筆記，其記載如下：「上午八時左右，護士小姐前來病房量血壓，母親血壓已由昨日一百三十三左右下降至一百零七，我探詢護士這代表著什麼意義，護士小姐答稱，血壓顯著降低，病人呼吸也已變成喟嘆式呼吸，而不是一般人的正常呼吸，她要我們要有心理準備，母親可能今天就會走了。姊姊與姊夫隔著母親的病床，坐在床邊細聲交談，我坐在病床這邊家屬夜間臥床上記著筆記，聽到姊夫向姊姊說，他母親去世前，也是同樣的情形，血壓降低後很快就走了。在這種人生重大時刻，做兒子的心情是沉重的，按世俗一般人的說法，死亡的那一刻就代表我將失去我敬愛的母親，永久失去了。這個我會“失去”的念頭一起，眼眶就不由自己的難受起來，潮濕了。妹妹在病房另一頭衣櫥旁見到我與護士交談，便前來探詢，我就將護士的解釋轉告之，妹妹與母親很親近，母親長年晚上都是與妹妹同睡一房，在得知母親可能就要走了，便前往病床前，為母親用生理食鹽水以棉花棒擦拭口腔潰爛所積留的污血，並唸佛經祝禱。母親急性血癌突發已進入第三天，家人睡眠不好，體力透支，妹妹身體略感不適，此時此刻，我想起古羅馬斯多葛哲學家愛比克泰德的話語，用他的哲學來治療我的哀傷。愛氏說：『我們不會真的失去什麼。沒有什麼東西會失去。碰到事情，我們不應說“我失去了什麼”，而是說“什麼什麼已回到它原來的地方”，這樣就會開始享有平和的心境。你不幸喪失親人嗎？他們回到了他們來到這個世界之前所在的地方。人生與自然都是由我們無法改變的法則支配的。越快接受這一點，就越能心平氣和。想讓親人永遠活下去是愚蠢的。他們是和你一樣的人，人終有一死，這是不可抗拒的法則』。斯多葛哲學教導人面對逆境要冷靜、不動心。雖然有人批評有點冷酷，但這種哲學多少可幫助我們面對親人的死亡。」上午九時三十分護士再次量母親血壓，已降低至九十六。

母親生前最疼愛的兩個外孫女婷玉和婉玉早上趕來，和昨日一樣，哭得像淚人兒似的，並在床邊呼喚著：「婆婆！婆婆！」婷婷與外婆感情最好，母親過世前一兩年，一直不希望這個外孫女出國留學，常常說如果婷婷真出國唸書，恐怕日後就再也見不到面了。在紀念光牒中，婷婷感性說道：「我懷念起很小的時候，我生病，婆婆照顧我，已經五六十歲的婆婆，怕我生病待在家裏會害怕，背著我到處去玩，帶我去買棉花糖和養樂多，每次考不好被爸媽罵，婆婆永遠都會幫我說話，每年的壓歲錢，婆婆的紅包都大的離譜，如果不收她還會生氣，說下次不讓我去找她，不管我多胖，臉多圓，她都會說我漂亮，我當記者，婆婆每天中午看新聞，看看我今天又去採訪什麼，想聽聽我的聲音，所以直到我覺得未來都消失了，大哭特哭的時候，把這些徹頭徹尾回憶一遍，才發現所謂的痛苦，其實都是您走了以後太多餘的思考，所謂的未來，不會比過去更美好，沒有一個下輩子，會比這輩子還幸福，原來哭泣的原因，不是覺得自己來不及償還，而是還想像回憶裏那樣，繼續去得到更多更多，您走得太快，讓我心裡每一次想起，總是那個走路有風，喜歡早起運動的婆婆，喜歡品嚐各種健康食物、雲遊四海，有說有笑的模樣，我知道婆婆最喜歡我，我也最喜歡婆婆，可是人總是不能太貪心，您走了，悲傷都煙消雲散了，真正最美好的東西，我都抓得牢牢的。長外孫女婷玉。」

除了母親血壓不斷下降外，護士小姐也表示，母親身體不斷注入各種點滴，有液體進入，但不見排出，顯示腎功能漸喪失。而且，昨日腦部斷層掃描結果顯示，腦部滲血。上午，主治大夫再度前來探視，並徵詢家屬意見：是否要注射增高血壓的藥物，但又稱，這種注射有其功能，但相對的也有不利之處。姐姐和妹妹都同意放棄救治，以免延長母親的痛苦，但是我拿不定主意，因為我捨不得母親就這麼走了，我想與母親有再多一點的時間，況且，父親回家休息還未趕來，弟弟也未到。醫師見我拿不定主意，瞭解我不願放棄救治，因此，就交待護士注射適當劑量的藥物。主治大夫瞭解家屬的心裏哀痛，因此，再度安慰我說，這種病來得很急，很難預知。他並舉例說，一輛老舊的車，遲早都會有某個零件壞了，車子發不動，但我們很難預知那個零件會先壞。這位大夫仁心仁術，我是深為感激的，第一次接觸長庚醫院，就讓我對該醫院有良好的印象。主治大夫也謙稱：若將白血病比喻為一個廳堂，一般人是在廳堂外面去認識這種病，而醫生們最多也不過是將廳堂大們打開站在門口向內窺視而已。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