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妹妹們聊天，不經意提到去世多年的爸爸。

當時他應該還是意氣風發，精力旺盛的中年人，卻經歷慘痛病症而蒙主恩召。這已是幾十年前的家中重大變故，幸好媽媽毅然決然肩挑養家重責，我們的學業不致於中斷。

在這麼長久的歲月，每一思及，對媽媽的辛勞，我們總是懷抱無盡感佩，至於爸爸，著墨甚少，畢竟他缺席於我們都還是一心向學的學生時代，一夕之間，我們被迫急速成長懂事，深印腦海的是媽媽起早趕晚去工廠賺錢的身影，爸爸的印象逐漸減縮，以至於淡忘。

也不知為何，在姐妹聚會，被遺忘的爸爸忽然成了聊天主題。我們先是一陣感慨，這麼一個外型英挺，為人和善的人，居然短命如斯，父女緣分淺薄。

二妹從小大眼圓溜，長相可愛，能言善道，頗獲爸爸喜愛，他經常攜帶公主裝扮的二妹四處獻寶，或是參加同事聚餐，或是參加公司的自強活動，二妹小大人式的言談，總能獲得在場叔伯阿姨們誇讚，爸爸滿臉生輝，高興得嘴巴闔不攏，只是好景不長，她還是國小學生，便失去爸爸護愛，好長一段時間，夜不安枕，睡夢中哭醒。

「爸爸」二字，陌生且發音生澀，他的一生，留給我們的印記，猶如薄霧迷茫中漂浮的一點影像，那是點狀的偶然，不見連綴的動畫，可茲談論者有限，因此話題很容易便轉向去世後的爸爸入夢的身影。

爸爸去世後數月，二妹夢見牽著爸爸的手漫步陌生的遼闊海邊，爸爸咧嘴含笑，一雙眼睛慈愛地望著她，她也含笑以對，好似回到昔日父女互動的快樂，然而此時，爸爸忽然消失不見，她驚恐萬狀，呼喊哭泣，最後被媽媽搖醒，當時是清晨的四、五點鐘，窗外一片灰暗。

那片夕陽西沉下的陌生海域，夢境中一閃而逝，卻深深鏤刻二妹的腦海記憶，後來她跑遍台灣各大海水浴場，或是山邊水湄，始終無一實景應對。

數年前，她海外出差，去到美國的佛羅里達州，一個傍晚時分，天邊晚霞幻化多采，海水閃爍金碧輝煌，她不自覺地朝海邊走過去，忽然她感到冷意上身，雞皮疙瘩四起，眼前景象一點都不陌生，她終於找到夢中曾與爸爸牽手漫步的遼闊海邊，她忍不住掩面低泣，輕聲呼喊：「爸爸，我來了，可是你在哪裡？」

爸爸生前種種，我們記憶不多，反倒是去世後入夢身影十分深刻。

他曾經去找大妹，說他的房屋漏水，身上衣服溼了一半，很不舒服。原來他的隆起墳頭，不知何因坍塌一角，又逢多雨季節，想必雨水滲入棺木了。

他也來過我的夢境，皺眉苦惱訴說：「皮鞋太鬆了，走路不方便。」爸爸重症後期全身水腫，嚥氣後，腳盤仍然浮腫，穿不下早已準備的新皮鞋，為他更衣的爸爸好友，一時權宜，用剪刀剪開鞋子兩側，才勉強著裝完畢。只是這件事的過程，我既不曾親眼目睹，事後也不曾聽聞，還以為鞋子買大了，媽媽聽了我的轉述，悠悠地說：「那也沒辦法，不剪開就穿不下。」

爸爸最後一次進入我的夢境，我已有一份穩定工作，有能力分攤媽媽肩上重擔。依稀記得，我與爸爸共乘一部小轎車，奔馳曲折多彎的小徑，一側是高山聳立，點綴幾棵青蔥樹木，幾株茂盛雜草，另一側則是懸崖峭壁，爸爸坐在副駕駛座，始終側臉含笑望著後座的我，司機與我旁邊坐的都是看不到臉的男生。

二妹有幸覓得夢境中的海邊，我卻至今無所獲，或許爸爸想要傳達的訊息並不是一個地點方位，而是暗示我的人生曲折多變化，我得步步為營，小心為上。仔細回顧過往，也確實如此，只是至今仍想不透，兩位同時入夢的男生是誰，有何意涵。

如今爸爸枯骨已進厝祖墳，與歷代祖先為伴，他給了我們生命，卻又無法陪伴我們成長，想必滿含不甘心也遺憾，所以魂魄依依，常要入夢指點，盡一盡為人父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