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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夏小說_最美的時刻(一)
2007/03/09 23:25:53瀏覽3207|回應1|推薦18

 

這本書是沒有姓名的第一人稱敘述者,一位代筆作家,以幾近昆蟲研究員的眼光來剖析人及其環境,述說他身為故事收集者的人生,他上了癮似的,感受到一個個和他自己一樣的陌生之我。這位代筆作家把女演員、經理以及激勵大師的錄音帶藏在盒子裡,那些他小時候貯存死甲蟲的盒子。但他對別人傳記的饑渴永遠沒有真正飽足的時候,因為別人的存在空洞又模糊不清,一如他自己的存在。

 

 

 

這個在這本小說發聲的無名的我,是擬態高手,他愈來愈懷疑屬於自已的陌生,當他敘述時,讀者陪他驚愕審視自己。所有關於上帝的人生智慧,潺潺流過他腦海的陰道與死亡,彷彿巨大空洞的一個聲軌。那個不認識自己,必須一再像變色龍般、重新杜撰自己的本人,把他的身分置於一無所有之上。那是一個幽靈,我們這個時代的鬼魅。

 

 

 

明夏.寇內留(Michael Cornelius)寫了一本挑釁的小說,用繁多的方式指出:例如冷靜地描寫我們主要的感官以及所有形而上學淨化過的存在,頑強地錯把成就當成幸福的世代的強烈意象,也是處於自由落體狀態的一個人物扣人心弦的心理探索。

 

 

第一部

 

 

 

「有可能嗎,僅管有發明和進步,僅管有文化、宗教甚至智慧,人有可能仍然停留在生命的表面嗎?有可能嗎,僅管已剩下表面,總還是個什麼東西的表面,人卻用一塊乏味至極的布料覆蓋住這個表面,讓

它看起來像假期使用的沙龍家具?是的,有可能。」

 

 

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

 

 

 

 

 

有一種味道是我從小就很喜歡。我製造這味道時,先用拇指慢慢地壓一隻金龜子的背,黃色的汁液從牠扭動的臀部流出來,有一種妙不可言的強烈香味,我好喜歡。我很快地再從這個小傢伙的身上搾出剩餘的瓊漿玉液,一整天都還可以從手指頭上聞到那黏乎乎的味道。稍長之後,我就用一把榔頭,這樣比較快,連最堅硬的甲殼都能砸碎。

 

 

那個我想砸碎的女士坐在她的客廳等我,她已經等了四十分鐘,而我在她的浴室裡思前想後。對每一位新來的顧客我都如此,在打過一般性的招呼,親左臉頰,親右臉頰之後,我客氣地說聲抱歉,然後去上廁所。「一下子有點兒不舒服,我連夜工作,真不好意思,不巧就是現在。」這一招適用於所有的名人,無異議地立刻把我帶往他們最私密的地方。通常我會在那兒待上十五分鐘,十五分鐘是一種挑釁,對每個人而言,十五分鐘都是一種屈辱,無論他是名主持人、年度最佳製作人,或者電視斑比獎 (Bamipreis)的得主。十五分鐘,這是我小小的永恆,我的禮拜,我的祈禱。

 

 

我坐在這兒已經超過四十分鐘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完了,再清楚也不過,但打從一開始就是這個樣子。每一天,每一個夜晚,自從我被說服來做這個該死的工作以後,雖然我一直做了下來。「現在走出去,振作起來」,我對自己說,「如果你現在再不走出去,這差事就丟了,他們的預付款也飛了。」最近我常和自己對話,我覺得這樣有點不太對勁,連自己都有點怕起自己。

 

 

 

我是個代筆作家,身處的浴室與客廳幾乎沒有不同,有上好的地毯和油畫,我在白色大理石的寺廟裡與沙葛蘭棠消毒劑的氣味奮戰,在陰暗、鋪了黑色磁磚的存在主義者潮溼的牢房裡冥想,唯一能劃破寂靜的是那金色的沖水鈕。我做這行愈久,就愈相信這裡才是一個人真正的靈魂所在。我不是指用乳液來裝飾洗手檯或者不這麼做之類的,而是當這個人不在時我卻覺得他在場;參加葬禮或者置身不久前有人過世的房間裡時,我也有一樣的感覺,好像那兒有個鬼,他仔細打量著我,一如我觀察他。

 

 

 

我顧客的浴室一片紫色,我瞪著紫色的釉磚、紫羅蘭色的毛巾以及窗簾。甚至那尊對我微笑的佛像也是紫色,那些小線香難道不也帶著點兒紫色嗎?

 

有人敲門,「喂,還好吧?」

 

「好多了,」我說,「剛才頭很暈,我馬上就來。」

 

這個上了年紀的女演員,半世紀以來青春永駐,光著腳坐在她別墅內軟皮 沙發上,盤腿像蓮花座一樣,看起來一派輕鬆,我卻覺得她彷彿吞下了一根手杖。我們喝著茶,她用有魔力的語調說話,並且尷尬地笑出聲來;我將撰寫她的自傳。

 

 

我端詳她那雙保養得宜,但露出老肉的眼睛,有若生麵包糰的皮相。一個 嵌了兩顆藍珠子的麵包糰,然而細微的差別在於,不知那個促狹鬼在上面妝點了充滿皺紋的腫眼泡。我一時以為對面坐著一個吸血鬼,是呀,也許這個女人有幾百歲 了,她幾經鍛鍊、柔軟的身體只是要迷惑我而已,她將立刻撲向我,抓住我的頸子,喝我的血。

 

 

 

 

 

小錄音帶轉動著,我小心翼翼把它放到玻璃桌上。那位老姑娘準備就緒,提幾個輕鬆的問題後就可以開始了。

 

 

我偏愛微縮錄音帶的口述錄音機,待機時間長,根據合約,我允諾寫一本書的訪談時間為三十個鐘頭。太少了我不幹,三十小時,可錄成十五卷微縮錄音帶,差不多十五卷微縮錄音帶可提供足夠的訊息。我習慣用微縮錄音帶的數量來區分顧客,有五卷、十五卷、二十五卷的類型,以及令人生畏的三十卷、甚或更多卷的類型,他們有時也用跑車載來一皮箱的錄音帶,都是過去幾年中在別人的訪談時自己錄下的。政治人物和歌手多為三十卷或更多卷的類型。三十卷微縮錄音帶意味著要花六十個鐘頭整理的文字資料,夠其他人活三輩子了。我想這位有點兒年紀的女演員屬於五卷的類型,是第十次見面就無可奉告的那種人,就像報章或既有媒體報導那樣。

 

 

大部分人在第一次訪談時,二十分鐘以後就沈默了下來,這輩子他們已經 接受過太多次訪問,兩分鐘、五分鐘或者二十分鐘,內在的語言自動裝置只能克服短暫的距離,製造一個又一個句子,冗長、耗損殆盡、空洞。然後,然後,然後。 出生,上學,陷入熱戀,離婚,再度陷入熱戀,-以及,想當然爾,邁向成功。不 是一條平坦的路,從來就不可能是一條平凡的路,每次都是一條神祕、充滿傳奇的道路。一切,─ 錄音帶放進去,摁下錄音鍵 ─ 飛快敘述,然後更快把它忘掉。這 些敘述對我來說一點兒用也沒有,原則上我會把剛開始二十分鐘錄的全部洗掉,當 著顧客的面,我把錄音帶捲回去。

 

喀嚓。

 

然後我按下錄音鍵。

 

喀嚓。

 

下次要試著掐死一個人。

 

我尋找一個故事,每個人都有一個故事。

 

 

 

我不是心理醫師,亦非聽取懺悔的神父,我靠聆聽賺錢,也憑不把所有我知道的都寫出來賺錢。我用整型醫師的態度來撰寫一個生命,鑄造顴骨,弄直鼻樑,吸淨淚囊,劃幾刀塑臉。我每次訪談至少要花上兩個鐘頭,有時候六個鐘頭。如果無法繼續,就關掉錄音帶,我們吃吃東西,打高爾夫球,去散散步、游泳,然後我再把錄音帶放進去。如此日復一日,有時為期幾周、幾個月之久。然後我知道,這之後的十五卷微縮錄音帶對一個陌生人的認識,會比我對自己人生所知的還要多。

 

我沒弄錯,這位女演員正像一個五卷類型那樣說了又說,隨便我提什麼問題,短暫、果然魅力十足的哧笑之後,又可以接著說。

 

「第一次呢?」

 

「很棒,您知道,真的很棒。」

 

「那是您在好萊塢的時候?」

 

「一段瘋狂的日子。」

 

「在慕尼黑的狂放的七0年代呢?」

 

「瘋狂之至。」

 

 

 

我早就不去仔細聽了,眼光悄悄地漫遊過她的別墅,一共有二十三尊大小不一的佛像,其中五尊是我不曾見過的西藏神靈,一尊小米其林般的彌勒佛,我一時興起問她密宗的性愛花招並看到她臉紅,或者她這麼容易就臉紅了。

 

錄音帶轉動著,這我倒是一直都很放心。

 

 

 

雖然她在說話,我卻覺得說話的人是我。我看著她的嘴唇在動,但好像我體內有一個人同步發出她的聲音。現在她用神奇的句子述說著一個神奇的人生,聽起來真是一個很好的故事。

 

我很好。

 

 

第一份差事之後我就對這個時刻上了癮,愛上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像感 受自己人生那樣感受另一個人生,直到我不再感受自己的人生為止。我不再是我,但我又是誰呢?

 

 

酗酒的人會在一定的時間之後看到白色的老鼠及蜘蛛,到處都是蜘蛛。代 筆作家聽故事,在沒有故事的地方也聽到故事。

 

 

 

早年我當記者的時候,曾經體驗過幾次這種同步的感覺。我去印度採訪達賴喇嘛,當我終於站在那位聖者面前時,除了打聽他穿的襪子和鞋子之外,想不起來還有什麼事情可以問。令人驚異的是,我沒有被趕出去,相反的,那位聖者回答了我所有的問題,彷彿他一直期待回答這些問題。蹲坐在他後面三張小凳子上的三位秘書,努動著他們的嘴唇,在聖者說那些話的前半秒鐘,精準地以唇形摸擬出每一個字詞來。他們怎麼知道達賴將要說些什麼呢?還有,為什麼在我提問時他們也無聲地努動嘴唇呢?看起來像領誦祈禱文,但那是什麼樣的祈禱,一個關於襪子和鞋子的祈禱嗎?他們與佛教徒的上帝用一種傳聲筒之類的東西說話嗎?「您穿多大的鞋?」「size, which size?」他重複一遍,達賴聖者笑了起來,而這笑容從秘書的嘴唇上傳了過來。「size, which size?」他們輕聲應著。達賴喇嘛脫下一隻鞋,茫茫然往裡看,秘書們的動作和他一樣。「don't know,」他說,「don't know , 」秘書喃喃說道。

 

 

 

我的替代役是在一家為聾人與盲人製作節目的私人的電視台度過,我在那裡學會了讀唇語,為聽不見的人寫報導和訪談的字幕,留意拍攝時音質要佳,如此盲人才能理解那些節目的內容。剪接室的工作很無聊,時間又晚,當其他人都離開了,我就把聲音關起來,觀察電視上喑啞的饒舌,然後寫我的稿子,練習幾次之後,我寫的字幕與真正說出來的話竟然相差無幾。當然,一旦有人說方言或外語,我就無法賦予歙動的嘴唇任何意義了。下午我喜歡坐在咖啡館裡,從遠距離練習讀唇語,不久我就幻想自己真的聽得見相隔三張桌子的人在說什麼了。

 

 

 

後來我在電影博物館看默片,對我而言那不是默片,在弗里茲.朗(Fritz Lang)[1] 的《尼布龍根》 (Nibelungen)中我聽到了演員大聲說話。然而那並非對話,我看到飾演克里姆希爾特 (Kriemhild)的瑪格麗特.熊 (Margarete Schon)張開口,但她只說了「一、二、三、四、五、六」。西格弗里德 (Siegfried)答道:「七、八、九、十、十一、十二」。我弄糊塗了,而且生起氣來。後來我才知道那位導演強迫演員數字數,如此一來他們演戲時才不會分心。

 

 

 

我也覺得自己的能力像個謎。有時候我真的相信自己與對面的人有一條心電感應通道之類的玩意兒,但我到底設身處地了什麼?那個在我的錄音機上喋喋不休的女演員嗎?那麼我現在得聽她像克里姆希爾特

那樣數數兒,一、二、三、四...

 

 

 

有人說米開朗基羅可以凝視一塊大理石很久很久,直到他在其中辨識出未來將完成的雕塑品為止。胡說八道!米開朗基羅從來就沒有在一個嘮叨個沒完的人面前坐上好幾個鐘頭,這個人只由一大堆句子和詞句組成,這種經驗他一定不曾有過。

 

 

「靠近一點,米開朗基羅,瞧瞧這位女演員,你看到什麼?」米開朗基羅看見她的嘴裡擠出一個又一個字母,那些字母構成字詞,字詞構成句子,在這棟別墅的客廳裡,像輕輕飄落的沙子似的,堆積起一層又一層的句子。沙子落在佛像上,落在我不熟悉的西藏神靈上,落在小彌勒佛以及我的錄音機上。

 

當我的腳踝沉到沙裡去的時候,我站了起來,然後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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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guet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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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
2007/03/16 14:10

請問這本書會不會出中文版??

如果會的話.

那會不會是由陳姐來翻譯呢?

希望能看到最貼近原文譯作的muguet


muguet porte bonheur!!^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