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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08 01:37:48瀏覽2522|回應5|推薦23 | |
離開劇場近廿年,最後一齣戲是為舞蹈家陶馥蘭編的舞作「奧蘭朵」,首演那一天也是我結婚的那一天。 當初離開劇場毅然而然,因為再也無法承受與人溝通的困難。當然,開展異國婚姻生活也使我義無反顧。 我回去寫作。我出去寫作。我寫了一本又一本。我搬去德國,在那陌生寒冷的國度裡,開始過起一種安居生活。 寫作生活如果是與自己相處,劇場於我,永遠是一場如何與人相處的功課,我不擅長溝通,亦不擅長說服他人來完成一項共業。別人難以明白我的言語和真心。我只能和朋友工作,但劇場裡並不皆是朋友。 我要說的是我為何要重返劇場這件事。 回到劇場,立即讓我發現另一個我。我只是回到另一個我。 那個七歲的我,自己發明遊戲的我。我發明了自己的神祗。 那時我自己一個人玩,我把黑人牙膏盒上的黑人剪開,塑起,那便是我的第一位神明,他有一個名字叫:darkie。 我膜拜了一個夏天,我自己一個人的神。 我也在紙上畫娃娃,並為他們製作各式衣服。 後來我和別的孩子玩,玩躲迷藏,玩賽跑,我偶而渴望和別的孩子玩自己發明的遊戲,譬如尋寶,我製作了一冊尋寶規則,或者玩結婚成家,那是我第一次對家有所概念。 榮格非常注重觀察一個孩子小時候玩什麼樣的遊戲,他認為,從孩子的遊戲性質可以觀察他的成長環境和個性,你玩什麼遊戲,你便是什麼人。曾經和德國戲劇導演Thomas Ostermeier有一段類似的談話,我問他兒時遊戲是什麼? 他說,他父親是窮軍人,他家永遠沒錢去渡假,夏天到時,全村就剩二家人,因二家人住得遠,且見面時男孩便打架,因此他和他哥哥玩傀儡戲,他們自己製作布偶,一具又一具,他為那些布偶編劇,他們一整個夏天都在玩布偶。 不是要談我為何重返劇場? 我想做一齣好看的戲,有好聽的音樂。沒有太多台詞,只有人物和事件。遵守好萊塢電影的不成文規定:別說太多,直接來故事吧,又或者,像德國新浪潮導演法斯賓達的戲劇思想:千萬不要表演(anti theatre)。他是說千萬不要刻意表演。 我儘量不讓人物說話,而僅僅讓他們活在他們的時空,那是日據時代前後的台灣。 我要說的是一則淒美的家族愛情故事。外公林正男在二戰期間前往南洋擔任日本佣兵,而參加台共的叔公林秩男卻愛上了外婆綾子。 多麼荒涼的年代,多麼悲情的台灣。 Guten Abend,Kommen Sie rurig rein,mein Mann ist in Krieg. (晚安,請進來,不要客氣,我丈夫人在戰場。__Pina Bausch劇中對白) 我要說的是一則三角戀情。而愛情如戰場,無論如何轟轟烈烈,總有戰敗的一方。永遠都會有戰敗的一方。 我不但想說戰敗者的心情,我也想說愛情戰敗者的苦痛。究竟,誰是戰敗者?誰是愛情的戰敗者? 我都說過了,歌仔戲是最典型的台灣文化之一,而我是聽歌仔戲長大的小孩,長大到巴黎後開始接觸西洋劇場,開始聽歌劇,在創作戲劇時,我一直很想將二者溶成我的現代劇場,這是選擇歌仔戲的主因。 而為何劇中人物台詞如此少?因為我認為東方人不以言說表達情感,東方演員也一樣。在戲中,人們的話真的不多,情感澎湃處,就唱起歌來。 一九八七年,我在巴黎遇見羅伯威爾森,他親自告訴我他為何導那齣聖巴斯提安殉難記,他說,今天中午我點了一條魚,那魚在盤子裡瞪著我。 我曾請來千里眼與順風耳到記者會現場,我曾和好幾名電視演員共餐或喝咖啡,一位以飾演前總統聞名的演員說,最好不要請我來演,我怕觀眾會笑出聲。我曾花很多時間去想如何定位這齣戲?它不是歌仔戲,亦非音樂劇,更不是歌劇。它是一齣風格化的現代戲劇。但觀眾難道不應該笑? 我將歌仔戲戲劇文學音樂舞蹈及影象揉合在一起,我企圖磨練導演佈局的功力,我現在已有輪廓,但線條得更清晰。 其實因為受不了孤獨的寫作生活,所以回到劇場,我是矛盾的,我在家時想旅行,旅行時又想回家,而若僅僅活在當下,別人不可能暸解我,而我也不可能理解他人。戲劇導演常在處理我與他人的關係,而我不像導演,更像那個觀看導演的他者。 我暸解我不了解,我相信我寧願相信。或者,我暸解我所不解,我相信我所不情願相信。 我對演員說,不要再演話劇了。Don't act,真的不要再演了。等人時看看錶,上了台就東張西望,就沒有別的更真實的了嗎?有,只是想像不出來了?因為我們已經習於虛假,再也無法想像真實了? 我對演員說,上台前請永遠記得二件事,一是你的動機是什麼?人為動機而動,二是你的態度為何?你的態度決定你是什麼人….我自己後來想,這些話用在生活裡其實一樣管用。 他在提到這齣戲時問我,記憶與歷史之間的問題,他提到班雅明,我說,沒有立場的人,最好保持沉默。我無法保持沉默。我愈來愈大聲,愈來愈激動。 安靜。 安靜。 現在我告誡自己,這齣戲的元素太多了,我一定要回到極簡風格。 我要逼真,而非寫實。一般定義的寫實一點都不逼真。我要快而不急,我要殘酷的溫柔,甜蜜的悲傷,我要古典也要前衛,我以為最古典的就是最前衛,而最前衛的又最古典。演員似乎聽不懂我的排戲指示? 有人因不會日語而不敢來演,有人因不會台語。台語?我好生驚訝,許多生活在台灣的人不會說台語?他們說我是外國人,但我卻會台語。 卅年代的愛情,那時的人也會擁吻及性愛吧?那時的愛情與今天有何不同? 戰爭的野蠻,愛情的殘酷。 Kill your darling是福克納的話,他指涉什麼呢?有許多可能,對我,darling應該是我的我執心,我的偏好。 房子是灰的,牆沿著鏡框往外沿伸,地板本來十五度,後來取消了,演員現在會常使用莎士比亞門進出。 最後三週了。我在排讀書會那場戲。我說,這些人全是異議份子,這些人看起來有些畏縮和猥瑣,那麼天真,那麼理想主義,你如何演他們?如果不是當年他們看似可笑,毫無成就,總是在藏躲,流亡,如果不是他們的前仆後繼,如今是如今的台灣?我們是如今的我們? 我必須向這些人致敬。 而演員丙無法說出他的台詞,他不懂為何要說出那些話: 中共潛伏在國民黨內最大的內線是稱為「密使一號」的吳石,吳石曾任台灣國民黨「國部參謀次長」,為了取得吳石掌握的重要軍事情,現任華東局社會部長的舒同決定派出長期在上海香港從事情報工作女黨朱諶之來台與吳石聯絡。 我想像過林秩男逃山時沒穿鞋,不但腳被荊棘刺傷,還不小心跌倒撞斷二顆門牙。 我幾次對經堯說,音樂是優雅柔美及哀傷的,懺情和激情是可以平行並置的二種旋律。昭婷學過聲樂,她有的是美聲,翠鳳是土法鍊綱,但她的聲音更動人,更充滿情感。 愛情是什麼?三角戀情又是如何?我告訴昭婷,在麥迪遜大橋那部影片中,瑪麗史翠普在下雨天的車內,與丈夫同行,但雨中站著她新認識的情人,她想拉下車把,出去與情人相會,永遠離開這乏味無奇的小鎮,但她有二名孩子,她的丈夫並非不愛她。 車把慢慢按下了,但停格停了很久。 如果她果真離開,小鎮從此便多了一名蕩婦。但她留下來。 我曾在德國境內各大城市巡迴朗讀海神家族德語版,德文讀者說他們原先完全不認識台灣,現在卻知道台灣這麼多?你們那裡的讀者會有什麼感受? 我常收到一些讀者來函,有的告訴我類似的家族故事,有的告訴我,他們也有一樣的身份認同問題,好多人說他們一口氣讀完,深受感動。我要說,首先,這齣戲是為這些人而做。 還是老話:這齣戲也是為台灣而做。但奇怪的是,這話卻似乎有點陳腔濫調?但且不管,我還是要說,我為自己而做,我也為台灣而做。 也可以說,這是我另一次的home co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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