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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1/20 07:34:25瀏覽1288|回應0|推薦6 | |
我很少真正長久的為一件事傷腦筋,只除了剛才走過的那位女生(可能是大學生。)。這是很費神的事,我的困難在於想得到她,而又下不了決心,缺乏真實的「行」之勇氣; 老在時機中退卻,而轉回來在想像中挺進。她的一個秋波,一個耐人尋味卻不可捉摸的微笑,對我都有一千種意義,一千種值得追究的含義。只要一想到她,思想之流就會隨波直挺,如長江灌海,浩浩蕩蕩一瀉千里,無物可阻。
其實她絕不會像我所想的那麼溫婉動人,或是聰明曉事。這種事情的錯誤,乃是由於被自己的想像所左右,判斷力被隱藏在思想中的欲望所吞噬,因此戀愛的人一定不明智,而明智的人一定不會戀愛,這是不得不承認的真理。不過這確實需要一種行動的決心,不顧一切去行,去壓倒對手。這一點我深深体會到,正由於我對沒有這種行為的勇氣。我是理論家和幻想家,我的成就是堆砌在我的幻想上面,我是無能於行的。就像我躺在桌子上明知她會從外面走過,我絕無法衝出去跟她打招呼,向她說明我的愛慕。這是辦不到的,不可計算的困難與重重障礙阻止了我。尊嚴、受傷的虛榮心、終極目的觀、行與不行、要與不要,反反覆覆地困擾了我,而綜觀這一切的阻礙,還都只為了何者便利,和在為自己的懦怯找理由。 如果我說這事不要緊,不是頂重要的,那我就錯了,完完全全錯了。這事是要命的,它是完完全全地吸住了我整個注意力。沒有一個人是自覺或不自覺地處在準備進入戀愛的狀態中,說「不是」的人是自我蒙蔽,這是本能加上教育的成果。這樣說明之後,你一定會笑我是一個膽小鬼,一個「兔崽子」。這種看法是不公平的。我絕不是一個膽小鬼,我絕對有行動的決心,主要的問題還是時機沒到來。 我還以講得明白些:去「行」不是難事,那幾乎只是「一念之間」,一個機緣的巧合。放火燒山的人並不需要多考慮,他只需要點根火柴放在乾草堆上。殺死你的仇人也一樣,只需要你去行,只要你拿把武士刀等候在四巷裡,仇人來了你自然會砍過去;去行決不是難事。困難之處是在你考慮到這個行動的時候,你不去做,只考慮它 ─ 這個等待發生的「行動」。你被它的效果震攝住,你被它不馴的反常性嚇傻了; 你從沒想到它可以發生在你身上,因此才把你唬住了。這才使你佩服行動者的偉大與勇氣。 真的,只要時機一到來,只要我一轉念頭有那麼個決心,我立即證明給你看。像是當她走在人群熙來攘往的街頭,我忽然衝過去跪在她面前,我根本不需說話,就能達到我所謂的「效果」。我可以一把抱住她,痛吻她,甚至還可以事後打她兩個耳光,使她清醒清醒 ─ 要明白,挨打的決不會是我,在我急遽行動之下,吃驚的必然是她,莫知所措的也必然是她。 我再向妳申述一遍,行動的發生只在「一念之間」,因此,有一天你在報上,看到一位無名騎士(就是我)駕著重型機車,以一百七十哩的高速在高速公路上駛行十公里後,撞上一輛大型貨車,車毀人亡。那時你不必吃驚就可明白什麼叫「行動」;行動是與結果分離的,而考慮卻是離不開結果的。只要你丟開可能發生的後果,只要你不為未來操心,只要你放棄教育給你的行為範式,你習慣的因循,只要你直奔向前,你就成為英雄,你的勇氣就來,你就可以震盪世界,你就可以顛倒乾坤,改變歷史。 現在話又說回來,經過我一番搶白,你還會嘲笑我只說不做,這樣成天躺著空想,怎麼算得上生活,怎麼算得上有面對現實的勇氣?錯了,老兄,我對生活十分瞭解,我知道如何活下去,正確的觀點不在於你如何選擇,也不在於如何去爭著出頭,而是在於你如何活著。 喔!我頭痛如絞,沒關係,我馬上就向你證明何謂生活。在我腦子裡彷彿有一根針,像有一點小顆粒,好似慢慢在裡頭撞擊。 我躺得太多了。靈長類的生物是不宜長久躺著的 ─ 哎!也許頭腦根本就在痛,就有腫瘤、、、。有一種「滋滋」的聲音不斷地在周圍響著。我沒聽錯,確實在響著,一定是蛀蟲在咬桌子或者椅子。那種蛀穿腐蝕的聲音,倒像是在我身体內蛀食骨骼所發出來的。 好,讓它去吧! 你知道什麼是生活?你所推崇的乃是單調、不自省,為果腹而掙著向前的生活。你看重每一行、每一業。你喜歡注定了屈服在命運下爬行的可憐蟲,不是嗎?賣菜的一賣就是他一生。殺豬的也一樣,從十二歲進屠宰場做學徒起,幹了五十年到他腦充血倒下來那天為止。天天殺,殺過的畜生不計其數。豬隻垂死掙扎的嘶嚎在他已充耳不聞,或許為了某種振奮的理由,他還有些喜歡這生死之際的呼喊。他支解那畜生,他把那畜生拖過血污的地面,他清洗這些污腥雜穢。他幹這一切都是用同樣從容熟練的手法,習慣麻痺到使他不能考慮何謂爭取時間。一個行業愈陷下去,就無法對流過你身邊的光陰保有感覺。已被你所從事的生涯所吞噬、同化、消失。 再看看街口轉角處,那狹小小雜貨店的女店員,就在那一尺寬的櫃台後面,度過了她廿年光陰。廿餘年,此刻看來幾乎是漫長無邊,但她倒渾然無覺地被鎖在這狹窄的空間裡,她也曾年輕漂亮過,即使現在也蠻有模有樣的,然而廿年來就站在那裡天天對著來往行人、車輛,等候偶而上前購物的顧客。在那同樣的地方她結婚、生兒子,而後也在同樣的地方,她不再畏羞地掀開上衣奶孩子,把他養大。 生活就是這樣。這就是你所推崇的生活。你喜歡讓一根無形的繩子把你綑住,你喜歡作一個在煙灰罐裡鑽進鑽出的蟲子,喜歡這種肉麻、齷齪、命定的生涯。當然你也看得出我們是走不遠的,沒有多少空間可供我們跳躍或飛馳,即使你飛出煙灰罐又會被捏回來,那麼作為一個煙灰罐底僵住不動的蟲子,你又怎能說不對呢? 夠了,現在我可要回過來問你那個你頗有興趣的題目,這個間題我已考慮不下一百次。 「愛上一個女孩是由於錯覺,還是由於自我毅力不足的退讓。」 當然你會強調欲與性的壓力,或者更愚笨地謅著胡調,講那是最自然的事,那是善與美在心靈裡醞釀成熟的結果。天底下沒有比這更不自然的事,你竟會把它當作頂自然的事。你把追女朋友、找太太、生小孩,教育他們,弄得像你自己一樣愚蠢、齷齪、下作,像蛆蟲一般的東西,然後你還能站在一旁沾沾自喜,安於你所作的一切。 你如此毫不為難的把戀愛、結婚、生子、養老、送終連在一起,認為這是你活著而且追求著的坦然大道。那確是一條康莊而壯觀的大道。當然你若聰明些,你會承認你無能抵禦自己內在的迫害,你願意蒙著眼睛去換取這種「幸褔」。 但這並不是我要問的問題,我要你講明白的只是:當你正在愛戀一個人的那個當口,你以為你愛上她了,你相信你被迷住了,你願意為了這一刻來併命,你不惜一切代價,只為了知道她是否有意於你。你能說這不是錯覺嗎?不是自我能力薄弱的明證嗎?你把她想成善與美的化身,永恆與真理的啟示,虧你有這種想像力,也虧你有如此了不起的自我蒙蔽力。其實若有這種能力,大可放膽做去,可是你又斤斤計較一毛錢的得失。認為涓涓細流磨穿岩石為不可能,但又能毫不反悔地認定她是你生命裡的熱與光。你把自己的潛能歸之於她,你更把公眾的目光當作自己的鑒賞力。 我可不像你,雖然我也愛上那個女學生,我把她想成天仙化人,而且只要我願意,我還可以把她想得更好(光憑這一點,我就應該把她剁上一萬次),更可鄙的是:我為她受苦,一想到她我就有絞心的痛楚。我常常會在門口碰到她。然而每次經過她身邊,我總是一臉木然,全身緊張如同旋緊的發條。我下了無數次的決心,決定要跟她搭訕。可是每逢時到來,我全身發冷汗,手腳不聽指揮,要趕緊機械地走開,才能舒一口氣。 有一次,我決定不管在任何情況下,一定要跟她說話,我考慮又考慮,認為問路是和陌生人開始交談最好的方式。況且問我住址附近的路,會讓她覺得含有追求的暗示效果,雖然她可能已經知道我的心意,不過表示得更明白,自己確會感到有一種体貼與奉獻的意味。 可是,面對面的困難你若全然不覺得倒不成問題,只怕你考慮到這個問題。你愈考慮就愈無於行。那天晚上我反反覆覆考慮可能碰到她的機運與情景。我考慮她會不會走這條路;我會不會在她上學還是放學的路上碰到她;就是見到面,我又能問得出話嗎?突然向她問路是不是太唐突了;即使問路,她會回答嗎?若是她回答,我還能繼續接口下去嗎?接口下去又會有什麼後果,可能還是毫無結果吧;把希望寄托如此一個單薄而微乎其微的機會,實在太可怕了!我不宜再使自己受苦。 但是我將結論推到如此一個悲慘侷促的局面是沒法說服自己的。她不是全無意思,她的目光,她走路的步伐與路線,我總覺得那裡面有一層引誘的成份。我應該上去,不管後果如何,至少這樣做才能使自己心安。 蠢蠢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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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