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藍紫色外套的女子

極短篇

眼前的一堆杯盤碗碟，數量與種類多得令我頭昏，如果這些不是知名英國品牌的骨瓷、吳太太又不是媽媽的朋友，我還真的不想收這批貨，畢竟這對專賣二手貨的跳蚤市場而言，高貴了許多。

媽媽邊點著吳太太運來的一輛休旅車的各式雜物，一邊稱讚她的命好，兒子女兒孝順又有出息，台中買了超大房子要她搬去住；當然，這也就是她要把家中的雜物出清的原因。

我伸手擦擦流到眼前的汗，動手調強了冷氣，八月天的正午，冷氣卻不敢開太強，沒辦法，這店好不容易上了軌道，賺錢有限，只得好好節流。

去年農曆春節的最後兩天，跟大學死黨喝了個天昏地暗，回家時天色陰暗頭昏眼花在那摔車自己都記不清楚。腿摔斷了、韌帶裂了、中度腦震盪，沒法工作，也就辭了。

閒賦在家的我花了心思做創業計劃，反正班上得也夠悶的，就用幾年間存的錢開了這家二手貨專賣店，本來想視死如歸倒了就算，沒料到或許經濟實在太差，讓這門生意不賴，在大量網路宣傳與幾次媒體報導後，基本貨源與客源穩固，也開始有了一些盈收。

我沒有注意到那女子是何時進來的，她穿著一件藍紫色的法蘭絨運動外套與運動褲，在盛夏濡暑的日子裡顯得有些突兀。

提著一個大塑膠袋，她並沒有叫喚我們，安靜的在後面左右觀看，不知是在等待我們與吳太太的對話結束，還是只是想進來逛逛。

不一會兒，女子似乎顯得有些焦慮，不時抬頭看著櫃台。

「妳好，有什麼須要服務的嗎？」

女子遲疑了一下，然後使勁地把那個大塑膠袋提到桌子上。

「這邊有個螢幕。」女孩子說：「很新，發票在這裡。」

我把紙盒裡的東西取出，是台21吋的LCD螢幕，知名的美國品牌；其實，不是很新，是「全新」，塑膠套戴上的黏膠幾乎都沒有被撕下，包裝緩衝材完整，看了一下發票，昨天晚上在附近的3C賣場刷卡買的。

「全新的吧…你不要了？」

「嗯，我本來要的…買錯的…」

「買錯的是可以退呀。」

「我朋友送的，我現在不想要了，就賣了算了，免得其他麻煩。」

「那你知道用二手價回收價差很多嗎？」

「知道，沒關係。」她漫不經心地甩甩頭髮。

女人全身上下露出來的部份，烏黑的頭髮算是看起來最健康的，年紀應該與我相仿，但蒼白的臉頰削瘦無光；浮腫的雙眼雖然嬴弱而疲憊，但不時湧出短暫的亢奮。

沒有任何人會認為她是健康的，以我的了解，這個女人用藥應該很久了，她的身體已經是千瘡百孔的危脆了。

我為什麼知道？因為有許多她們這樣有藥癮的人，沒錢，用信用卡買些好轉手的東西，拿到我們這裡脫手換現金。一開始，我不知如何是好，收與不收進退兩難，後來，想開了，只要收據發票簽單完整的，就收吧，反正不是贓物也不會有什麼事，而且這種來源的東西品相全新總是能夠做到賤買高賣。

我同情這這女孩，就像每個提著物品進來的危脆身軀，我總是想對他們說些什麼，但總是只有驗貨、檢據、估價、付錢。

「多少錢？」女人被我的眼神盯著，或許不安起來。

我把發票上的價錢在電算機上按了又按，給她一個數字。

「拜託…沒那麼少…帥哥…別這樣，全新的呢！」女人嬌柔起來。

「嗯…包裝齊全…就這樣了，沒辦法再多了。」我加了三百上去。

「好啦，感恩。」女人說，露出了一個有著澀澀味道的笑。

 我小心地把LCD螢幕裝回紙箱裡，眼角偷偷看著她，有點眼熟，但總想不起來，女人似乎發覺了，轉過身去摸那些吳太太的雜物。

我把錢算好遞給她，女人仔地點著，我好想跟他說妳是可以不要這樣的…

「謝謝。」女人說，拿起大袋子翻出一個東西，放在桌子上：「這個也請你處理一下。」

那是一個電腦鍵盤，舊的，沒有盒子。

「呃…小姐，不好意思，電腦的鍵盤與滑鼠我們不收，這些周邊太便宜了，很少有人想買舊的，況且這些本來就是消耗品，壽命有限，容易有問題，抱歉喔。」我對她說。

「喔…我了解，不過…這是我朋友要我幫他賣的，聽他說過這個鍵盤是非常專業的鍵盤，花好幾千塊買的…他說現在不須要了，我想幫他賣掉，你們可以收嗎，應該很好賣，行家會買吧！」女人說。

我把這個鍵盤拿近，仔細看看；這東西很怪，全黑的鍵鈕上面只有英文字，也就是給中打高手盲打 ( 指給熟練到不需要看鍵盤字的打法 ) 的，造型方正有稜有角，既老氣又古板，背面一堆怪怪外文字，敲起字來喀吱做響。

隱約有點印象，大學時第一台386電腦的鍵盤就是這種感覺，似乎叫機械鍵盤；我把它的品牌與型號鍵入網路搜尋引擎，跳出來的一堆聯結大多以國外的居多，我挑了幾個中文網頁進入。

這個丟在路邊或許都沒人撿的土氣鍵盤敬竟然是德國的「工藝精品」，黑軸機械式鍵盤。

單鍵有能力承受五百萬次以上的敲擊，聲音清翠明亮是它的賣點，當然還有玩家非得與眾不同的精神上甚至宗教性的意義吧。

看看網路上的電腦玩家部落格文章，那種擁有者的自豪與擁護者的讚賞就如同在跑車聚會開著1962年的積架E系列赴會、或者在上流社會私人派對上打開一瓶1982年份的拉菲酒莊紅酒一般…都是屬於小圈圈裡才懂的堅持與樂趣。

「我沒亂說吧。」女人搖搖我的手，把我從大量的文字中拉了出來：「真的好東西啦，你就收吧。」

「的確…」我看看價錢，台幣4800元，而且資料上說「已停產」。

「有沒有留下包裝盒或保證書？」

「沒啦…我朋友說不見了…可能丟了吧！」

沒有一個正常人會拿這種玩家級的東西交給一個朋友拿去跳蚤市場隨便賣，這絕對不是正常來源的東西。

「我沒辦法…這太專業了，很少人會懂。」

「不會啦…說不定大家都會上網查查，就知道這是好東西啦！」

「這種專業的東西你朋友想賣？」

「嗯…他要出國了，想就隨便處理吧。」

我看著那女人…或許稱她做女孩吧，聽那說話的聲音與舉止，年紀應該其實不大，不知如何沾染了一身的滄桑風塵，見到我的目光，總是不停閃躲著，手放在小腹前絞紐著。

「我順便幫朋有問的，如果不行就沒關係。」女人低著頭把鍵盤收回塑膠袋。

「1000元吧。」

「啊？」

「就1000元吧，好嗎。」

「謝謝，你人真好。」女人微笑，似乎是真的高興，拍拍我的手腕。

女孩接過錢，幫我把鍵盤與螢幕搬到櫃台旁邊的待處理櫃子上，她的袖子被拉開一些，手腕露出來的部份有點點針孔與烏青，我心一陣揪痛。

我拿出名冊對她說：「幫我填個資料好嗎，加入會員。」

「應該不用了。」

「留個簡單的資料就可以了，有特價優惠與到府收貨的服務喔。」

「不必，謝謝。」

女孩離開櫃台，到處翻翻看看。

「你怎麼回事？」媽媽處理完吳太太的東西，走過來大聲地說：「為什麼要收鍵盤？又那麼舊！我不懂電腦，是你自己說不收鍵盤的，為什麼？」

「沒有啦…我想自己留著用…」我辯解著。

「自己留著用，你有問題哦？過年時買的新電腦不是有附一個鍵盤嗎？幹麻要用舊的？」

「這個鍵盤比較專業啦…而且那個鍵盤有個按鍵壞了。」

「你亂講，那有壞，每天看你打也沒聽你說。」

「我幹麻什麼東西壞了都跟你報備？」

「不管那麼多，這個舊鍵盤需要1000元買嗎？」

「唉…媽，你不要管啦…」

「我為什麼不…」

「給我閉嘴！幹XX…了不起呀。」

女人衝到櫃台前，從口袋裡掏出那張一千元的鈔票與一堆銅板往我媽身上砸過去。我們被她巨大的怒吼嚇住了。

「幹嘛，同情我呀，不必！幹！」

女人眼中充滿了淚水，緊抿著嘴，肩膀顫抖著。

「我們不是這個意思…」我企圖解釋。

女人踹了桌子一角，一個漂亮的仿古青花瓶墜地，應聲碎裂。

她沒有拿回鍵盤就衝了出去，消失了身影。

小維

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