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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1/18 01:32:42瀏覽794|回應0|推薦19 | |
白總經理 [上] 他把信翻過來,用膠水滑過封口,仔細地黏妥,放入郵件收發盒裡,而後坐在寬大的真皮辦公椅上,直視著這個再熟悉不過的陌生空間。 白總經理吞了幾次口水,努力地集中精神,但全然無效,那種巨大的窒息感依然籠罩在這個 虛掩的木門被重重地敲了兩下,董事長快步地進來,熱切地說著,說著,舞動著手臂、拿起東西比呀比的,白總經理聽著LC、OEM、訪廠、新技術塗佈、追加訂單、山崎桑、長古川社長、德國科隆、MR.Umerto、Aarogohercetlss、Cothellment、Wafiltrenth-Efinldofller… 這些詞句,讓白總冷汗直下,滴在桌上的日程表上,如同淚水漬暈。他使盡全力壓制情緒,卻只能擠出一個極度勉強的微笑。 「OK,總仔,只是跟你先說一下,這幾天你就好好休息,不用擔心,我跟盧經理去日本,呵呵,開玩笑…我們這次不會手下留情的…演練了很多次,一切都沒問題…」董事長笑著說。 「抱歉,這次沒辦法同行,麻煩你們了…」 「啊,沒關係,這段時間德國線的事真的辛苦你了。」 白總很僵地笑了一下,回應董事長熱情的面孔。 「總仔,你去了加拿大,就好好地休息,這段時間辛苦了,感恩!」 「謝謝…董事長,你… 你真感謝我?」 「啊?你說什麼?」 「我說…你真的感謝我?」 「啊? 當然呀,當然感謝你,你跟我那麼久…這還用說,公司都靠你…」 「董仔,謝謝…我會好好休息的…」 兩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陷入了沉默,許久,董事長站起來拍拍白總經理的肩頭,離開辦公室。 白總拿起自己生日員工集資送的萬寶龍鋼筆,又寫了三封短信,於封面用端正楷書寫下收信人的名字,秘書小宛常讚美他的字美極了,總說現在已經很少字那麼漂亮的男人了。 白總放下筆,窗戶看出去,居高臨下,最後一抹夕照已沉入極西,華燈初上的街道擁擠不堪,每個人都忙著趕去自己最重要的人身邊去渡過這美好的周末夜晚。 鋼筆蓋起發出清脆的聲音,白總想起高中時代那隻鋼筆;父親送的,他最鍾愛的,後來卻不知掉到哪,一直是他的遺憾。 他的父親是窯廠的工人,沒唸過書,只認識自己與家人的名字,他卻非常注重孩子的教育,身為長子的白總幼時如果偷懶潦草或者錯字太多,一定逃不過父親的一頓好打。他認為文字是通往富貴的路,會寫字就是知道理、懂方法,人家才會尊重你,做事就會成功。 高中畢業父親卻因為長期過勞病倒了,白放棄讀大學的夢想去當兵,想快點賺錢成為這個八口之家的支柱,退伍前夕父親卻先一步走了。 白在陌生的台北努力地工作,三個月沒領到半毛錢,被擺明騙人的工廠老闆打了一頓丟到馬路上。白在街上遊蕩,這個冷酷的城市沒有給他一點憐憫,四天後的清晨,走到了基隆河淡水河的交會口,饑餓與悲傷交錯下,白決定跳下去結束一切。但還才走到河灘,他看到一個小倉庫上面飄揚著一張寫著「徵」的大大紅紙。 靠河的小倉庫裡面只有五個人,有個打赤膊的男人在忙著搬貨,看來沒大他幾歲,正眼也不看他就丟了一張寫了三十多個地址的單子給他,指著一輛裝了滿滿機械零件的三輪車說,去吧,找不到就路問人。白跳上車吃力地踏著,卻被男人用力抓下來,他指著桌上的一鍋稀飯說,先吃完再去吧。 那碗飯讓白為這個公司奉獻了三十多年的歲月,違章建築的小倉庫慢慢地成長,現在,白與那個年輕時總是喜歡打赤膊的董事長帶領著這個兩百個人、年營業額三十億的精密機械貿易公司,下屬也很習慣他只要在公司聚餐喝多了酒後就會跟大家講這個一碗稀飯的故事,來提醒他們要有感恩之心,做人處事要有情有義。 白總又花了一個鐘頭的時間把這段時間所有可能會發生的問題寫下處理方式給每個部門相關下屬的備忘錄上。 只有在全心投入工作時,痛苦的情緒才能稍稍放過他,但依然好多次尖錐刺心的痛處讓他倒在自己厚實堅硬的橡木辦公桌上無法動彈。 他知道自己沒有病,只是活在地獄裡,逃避或試圖解決,只是前往另一個地獄罷了。沒有任何人能懂得他真切的痛苦,而懂得他痛苦的人,卻是推他入這樣處境的兇手。 他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很厲害,無論如何,要讓自己先平靜一下,他翻了翻抽屜,找出一盒忘了誰送的,上面一堆奇怪文字號稱可以舒緩神經的茶包。 往茶水間的路上,他湊近鼻子,大口地吸著乾茶包淡淡的細微藥草味,似乎這就是解藥。經過辦公室,兩個業務部主任還沒走正聊著,看到他就跑了過來,報告著一些剛剛才得到的好消息,白總盯著他們看卻沒有聽進半個字,覺得他們正用著茶包盒上的那種語文跟他說著另一個空間的預言。 「你們要早點回家….」白總拍拍他們的肩膀。 茶水間有一個男孩子,皮膚白析,臉孔看起來還稚嫩,似乎剛才做了什麼,有點緊張的樣子,白總認出他,剛來的工讀生,還在唸大學,下午以後才會來幫忙。他這時才認出白總,靦腆地喚了一聲,就離開了。 茶湯的霧了白總的眼鏡,他脫下擺在文件上,他感覺到淚水湧入眼眶,他無法忍受自己如此感情潰堤,旋之轉變成一種忿怒,他用力地鎚了好多下桌子。 「你們到底是他媽的怎麼了呀!」他吼到。 沒有人回答他,只有協理送他的夏威夷草裙舞彈簧娃娃繼續快樂微笑、被震得不停地搖晃著。 白總喝了一大口茶、滾燙的茶湯讓他舌頭發麻,他擦擦眼鏡再帶上,他想到剛才那個白淨的男孩,也想到小飛。 他努力不要想起家人的一切,但是還是無可避免地回溯至一切痛苦的最初。 那時,二十二、三年前,公司在第一階段的國際貿易、代理方面已經有了最初的規模,白總休了個長假,帶太太小伶去日本玩,也順道聯繫一下日本的客戶。 小飛是他第一個兒子,六歲,弟弟小風五歲,最小的是兩歲的女兒嫣嫣。他的安排是,嫣嫣年紀小,給住基隆的外公外婆帶,小飛與小風給回彰化老家跟祖母住。 白總請媽媽與姐姐帶兩個小朋友到台中科學博物館玩,也順道去附近剛開的麥當勞玩玩。 沒有人能說明那天發生的事,只能從那時只有三歲的小風說的話去推測奶奶去廁所,姑姑買飲料,小風說他與與小飛為了滑樓梯吵架,小飛去喝汽水,而沒幾分鐘,小飛站在店外的騎樓下,拎了個氣球,被一個穿黑衣的巨大背影帶走了。許多年過去,白總與所有還記得飛的人一樣,偶爾會說,現在他應該已經多大多大了,該扮演什麼樣的角色了。看到一些清秀的男孩,也會覺得如果飛還在,應該就是這樣的外貌吧。 白總有種很奇怪的感覺,與別的家人不同,他內心並不認為小飛還活著,那個感覺告訴他,小飛已經不在人世,自己只能用懷念亡者的感情去對待,與家人們認為飛應該生活在某處不同。 兒時,小風與小飛長的很像,白白的,五官細緻,都很清秀,現在的小風依然有著英俊的臉孔,但白總想到他就是一股強烈的憎惡。他病了,但他的可憎不是他的病,而是他引以為樂。 他不懂,為什麼這種病醫不好,他更不懂,這種病為何找上他的孩子,無論世界上出再多的共識認為這只有一種心理傾向,但白總依然認為,男人愛男人就是無可救藥的病,如果有神,同性戀就是一種詛咒。 那天如果沒有電視台的攝影機在場,他會衝過去當場把他打到殘廢。他看著警局裡坐著的二十多個男人,想像他們全部脫擠在一個 他本來以為同性群交有罪,後來才知道原本是滿桌的安非他命、大麻才是這群人被抓來警局的原因。 他不知道自己的兒子是什麼時候變成如此墮落,那麼可悲可鄙。 白總覺得自己並不是個敏感的父親,但從飛的高中時,他就感受到那種不對的氣氛,他與小伶曾經試著改變他,但看不出任何結果,後來他們選擇了欺騙自己,告訴自己這只是青澀少年時的一個階段性遊戲,自己優良的家教與生長環境是不可能出現這種有病的人,而小風大學時也交了一個女朋友,他們就放心了。 大四快畢業的時候,小伶在他的房間裡找到一疊男同志的A片,白總翻了小風的筆記型電腦,發現了大量與男性友人傳情的電子郵件,甚至還有彼此不堪入目的自拍照。 白總砸爛了小風的筆記型電腦,也動手揍了他,他並沒有閃躲,任由父親把自己打得滿臉是血。 「這是我的選擇,因為我無法選擇。」小風只說了這句話。 白總曾經打電話給小風的一個同性戀人,就如同許多父母一樣,孩子出了問題,似乎都是交了壞朋友學到不該做的事。 那個男人絲毫不留情面地嘲弄了白總一番,還對他說,誰都知道,他的兒子就像一台公車,喜歡的都可以上他。 白總對小伶說,就當這孩子死了。 小伶依然溫柔地安慰他,盡很大的努力讓他能夠平靜,重新投入生活與工作中。 自此之後,白,一個應當開始享受人生後段成就果實的男人,總會覺得有些東西是不可以去想、去回憶的。否則,一種內在強烈、無以名狀的焦慮與恐懼足以瓦解他在事業上足以自豪的任何能力。他開始害怕,懷疑擁有的一切都只是疊床架屋的結過果,存在與崩解只是一念之間。 他覺得他的痛苦無論做什麼都沒有用,只有與日俱增,小伶看出來了,花了更多的時間陪他,試著讓白不要沉淪在這種情緒漩渦中。 那時的白總是充滿感激的,但現在看來,小伶只是他的地獄列車第二站罷了。 事情從兩小片瘀青開始。 那次去美國洽商,在紐約第五大道上的精品店買了一條手工絲巾要送給她,其實白很不以為然,也不怎麼樣的東西掛了個商標就要賣這麼貴的價錢。他自己的東西通常巷子裏的男裝店買買就得了。但為了要博取家人與好友的笑容與驚喜,他還是會走入名牌專櫃,買下那些貴得沒有王法的東西送給他們。 本來白總要從美國直接飛日本,但日本廠商臨時出了點狀況,白總就先回台灣想過兩天再去,提早了一個禮拜回來。 凌晨三點,回到家的白總把絲巾放在床頭櫃上,他看到熟睡的小伶鎖骨與耳後各有一小片瘀青。 耳後是小伶最敏感的地方,過去,他們還有性愛的時候,她常抱怨白不喜歡吻她,撫弄她,不懂情趣。 他楞住了。 白總在床邊坐了一會,之後、他脫去小伶的睡衣,她醒了過來,驚訝他的舉動,但沒有反抗,任由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進入她的身體。 自從搬來市中心的新房子,兩人就分了房,多年來,夫妻間的情愛變成了如同直系血親般的無性之愛。白怎也想不起來上次的身體接觸是在何時,兩人似乎都有點陌生。他一陣抽動後,無法再堅硬下去,在癱軟之際,那片瘀青讓他強烈地妒忌,一股力量讓他瘋狂…他奮力衝刺,不一會聽到許久未曾聽到的,女人高潮的呻吟,白卻閉起眼睛,不願看小伶的臉。 射精後,他撇開頭,一個吻也不給,回到自己房間。 兩個人再一起久了,即便在沒有交集,也會有種特別的感應,沒多久,白就知道了事情的大概,也拜託美國那邊的朋友調查,掌握的那男人的背景。 那是個華裔的男人,有1/2白人血統,主持一個景觀設計公司、幾年前喪偶、比小伶大一歲。兩個人應該在小伶每年週期性的美國避暑省親之旅中結識的。 先說說白與小伶兩人的婚姻吧。 小伶十九歲就 小伶娘家那邊從事食品加工業,環境不錯,而白反對小伶到自家的公司工作,只希望他能好好照顧家裡與三個孩子,所以,小伶成了個生活單純、養尊處優的婦人,平心而論,為人妻為人母,她的表現其實也不錯。 小伶娘家的親人在台灣傳統產業外移的那幾年逐漸收掉事業移居美國,小伶也開始在暑假帶著兩個孩子 (小飛已走失) 去美國避暑渡假,孩子上高中後就自己去;她時常說在那裡參加了多少有趣的活動與聚會,認識了多少人,朋友總是友善而真摯、總不像島上的人總是耍心機沒又沒文化、相處起來總要用盡一切城府。希望他退休後兩個人可以一起到美國去住。 那事件不久,小伶就表示二哥家有喜事需要幫忙,飛去美國,白總請自己那邊的「線人」盯住小伶,自己也偷偷跟去,果真,在紐約的街頭,看見相擁的兩人從麗池酒店走出來。 妒火中燒的白總衝過去揍那個男人,兩人扭打了起來,那個男人孔武有力、白總的傷並不輕,拉扯兩人的小伶也受了傷,三個人都被帶進警察局。 在回國的飛機上,內心淒苦的白總無法成眠,不停看著機上的影片,卻不知內容在演什麼。 「沒有足以被考驗的成熟心靈,沒有資格擁有真實意義上的自由。」一個老先生在對一個學武術的年輕人這樣說著。 白總心揪在一起,嘆了一聲氣,吵醒了旁邊的白人少婦,看了他一眼。 「 I am sorry…」白總對她說。 Sorry… 我顧不好這個家,更管不好我自己的心,或許你認為我真的做了傷害你的事…也許吧,我只是個自私的女人,一直一直向你要著你沒有辦法給我的東西。 我決定傾聽自己內在的聲音,讓它決定我要做什麼,而有了這一切的開始。 我知道我會失去你,失去這個家,但如果我不做,我會瘋狂,我會失去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理由。 我們就一起走到這裡吧,對不起,最後還是要讓你失望,別再說什麼來說服我,我已經做了決定。 現在我想好好靜靜,過段時間,我會回去處理我們的一切。 伶 白總在書房收到這封小伶傳真給他的信,他到恆溫酒櫃裡拿出一瓶玻爾多紅酒,坐在餐桌上為自己到了一杯,喝著,繼續讀著這封信,希望裡面還能夠讀出更多其他的東西…可惜總也沒有。 白想一直看著這張熱感應的傳真紙,兩年三年後,它就又會回復成一張什麼也沒有紀錄的白紙。 白總慢慢把那杯茶喝完了,覺得味道不錯,感覺心的確比較平靜些,他攤開信紙,想寫封短信給他最小的弟弟。 家裏排行最後的孩子大多比較得到寵愛,也比較依賴、不切實際,白覺得這個弟弟就是這樣,當個畫家,成天到處旅行畫畫,四十多歲的人還有一餐沒一餐地過。白對他總沒有好臉色,個但是這次他寫的信卻要鼓勵他,希望他既然有所選擇,就能夠堅持自己所愛,去努力。最後附上一張可以讓他生活半年的即期支票。 短信寫完後,他想再喝一杯剛才的花草茶,拿著杯子到茶水間,經過業務部辦公室,發現還有人,發出的聲音像在整理東西,他過去看,眼神剛好與那個人交會。白總有點尷尬,對他點點頭。 「總經理。」 「你好…還有東西沒帶走?」 「嗯,一些書與文具而已。」 「嗯…那,你現在如何?」 「要回台中,準備去一家電子公司;我與她都是台中人。」年輕的男生說著,沒有停下手邊的工作。 「那她呢?」白問。 「目前沒有打算…先休息一陣吧…她懷孕了。我們預計明年孩子出生,就會去辦結婚。」 「嗯,希望你一切順利,祝福你們,要寄帖子來公司。」 「謝謝。」年輕的男生很僵地笑了一下。 這個男生曾經是他的助理,業務部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襄理,也是白總看過最傑出的業務人員之一。 上個月,白總開除了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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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