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也應該……是時候了。

城都的早晨既繁榮又熱鬧，早早五更天就見許多店家開起店門做起生意來，除去早市賣菜賣果賣肉賣蛋賣油的，更多的就是賣米粥包子饅頭燒餅油條豆漿麵茶的早食攤販餐館了。

 素還真和青陽子早早起了身，沒在夜宿的「招來客棧」用膳，選擇了早市的餐食。

 兩人隨意找了個賣包子與豆漿的攤位坐下，點了幾顆素包子與兩碗豆漿，正待大快朵頤一番時，卻感覺一道熾熱的目光緊盯著他們……不，或許更該說是緊盯著他們桌上的食物才是。

 抬眼望去，一名蓬頭垢面的少年站在攤位不遠處，不敢離得太近，興許是怕攤販小二出來趕人，但目光太過熱烈，毫不遮掩自己想飽食的慾望。

 「乞兒？」青陽子微皺劍眉，雖然少年渾身髒垢，不過氣質端凜，一點也沒有乞兒畏首畏尾、自艾自憐的感覺。

 「青陽，你就請他一同過來用膳吧。」素還真開口說道。

青陽子頷首，起身邀請少年，先見少年傲然拒絕，撇過頭不予理會邀請，青陽子不死心，再聲邀請，即見兩人有了些爭論，聲音之大，引來過往路人的側目，不過最終少年仍是一臉不甘不願地跟著回來，只是那身髒污，換得了小二不贊同的目光。

 「青陽，多叫幾個包子饅頭，還有豆漿麵茶。」素還真款款招待，邀請少年坐下。

 「……要肉包……」少年咕噥，藏在亂髮下的臉龐微微泛紅。

 素還真與青陽子相視一笑，「好，就來幾個肉包。」

 待小二送上一切餐點，卻見少年一手捉著肉包子、一手捏著饅頭狼吞虎嚥起來，那模樣似乎已經餓了許久。

 素還真輕聲叮嚀：「吃慢些，還有很多。」在少年吃急噎著時，還不忘送上一碗豆漿讓他可以順利吞嚥。

「你叫什麼名字？」青陽子一邊喝著豆漿，一邊問道。

 「……」少年無語，不知是忙著吃東西無法回答或是有何難言之隱，倒是眼中隱隱升起一股警戒。

 「防人之心不可無，你我素昧平生，是我等唐突了。」素還真笑意深深，拿了一顆素包子撕成一口大小，慢條斯理地咀嚼。

 少年咕嚕咕嚕地喝完豆漿，正待拿取下一個肉包子時，才忽地覺得自己似乎吃得太多，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縮回手，又恢復成先前那個一身傲氣的少年。

 「再吃呀，不用客氣，還有很多哩。」青陽子勸道，不知為何，眼前這有些傲然的少年特別對他的脾胃，說不上為何，也許是他身上那隱隱然的端正氣質，也或許是他雖然稚嫩卻強裝的堅強……

 少年的樣子，令他想到甫出江湖的自己。

 「不、不用了，我已經吃飽了。」少年嘴上雖如是說道，一雙眼卻不時往桌上的包子瞟去。

 「是嗎？」素還真也不勉強，在少年扼腕的眼神中招來小二撤除其餘早膳。

 「大哥？」青陽子輕喚，他應該知道……

略一抬手，一個朗笑之下，意喻兩人皆明。

 「青陽，經過昨日『回春堂』一會，我想接下來幾日盧爺應無暇叼擾，我們也只需靜待秦假仙方面的消息，所以我昨晚想過，這幾日我們就四處遊山玩水，順道……造訪幾位『舊人』吧。」逃避並非解決之道，經過兩餘年的沉潛，他也該正面迎候了。

眼神一亮，「大哥，你的意思是……」

 「所以……」素還真深吸一口氣，燦亮的眼神直視以生命相搏的兄弟，「青陽，你就別再為我憂心了。」

 青陽子一愣，溫淺地笑了。原來……他一直都懂的。

 「小兄弟，你呢？接下來你欲往何去？」

 「我……」少年咬唇，皺起眉頭，「四處流浪，天地為家。」

 「你打算往後的人生皆如此？」溫順的嗓音中帶著直銳的問題。

 腦海中驀地想起曾經擁有過的一切，少年忍不住憤恨起來，他一把揮去桌上的茶碗，碎裂的磁器飛散，青陽子擋在素還真面前，道袖一攏，再一收，只見全數碎破的磁塊已盡收聚在桌上。

 小二聞聲趕來，看見破碎的碗怒不可遏，無法對兩位公子動手，自然找最讓他看不順眼的臭乞丐，拳頭一揮就往少年面容招呼過去。

 少年臉一白，緊閉著雙眼靜待巨痛的到來。

 素還真抬手一隔，阻止了小二施暴。訕然輕笑：「打碎多少，我們照賠就是，他一個小孩子，你打了他未免難聽。」

 小二悚懼一驚，發現自己的手在眼前這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掌握下，居然一動也無法動。「……是……是是，我知道了。」

 素還真放開小二，讓他離開，轉首望向青陽子，「青陽，你受傷了。」眉心微折，執起他的右掌觀看傷口深淺，以袖為巾輕拭血跡，再由袖中拿出一小瓶晶瑩剔透的藥膏，塗抹於上。

 見血，少年驚愕，「我……我不是故意的……」

 素還真不理睬他，只顧著處理傷口，心中說不出的不悅是針對少年的行為、是小二的暴行，但更多的，是他竟然讓青陽居然為了護他而受傷，這太不該，他竟然又使同伴遭受危險了！

 「藥劑不足，無法先清潔傷口，我只能先稍微處理，待回客棧後，再做妥善包紮。」他說，「幸好續緣有準備了一些藥品要我帶著……」

 「大哥，這點小傷不礙事，你別費心了……」

 「許多沉疴都是由小病所累積，傷亦同。若傷口沒處理好，待發炎了，那問題就大了……」如他的腿。素還真手一停，輕嘆。也許早在當初他受傷時，他是可以接受治療的，但那放任的死心卻任由他將腿給廢了也無所謂，現在想想，他或許才是最沒資格說話的人哩。

 「大哥？」

 收起藥膏，「我們也該走了。」他招來誠惶誠恐的小二，取了些碎銀給他，又低語對他交待了些事。

 「嗯。」青陽子起身，看向被晾在一旁白著一張臉的少年，他對他一笑，「傷害是不好的，縱然你的傷害是在無心之下所造成的，但你應該學習什麼叫『平心靜氣』，若成，這四個字對你往後的人生會是一大助力。」他訓示著，以為這位有著凜然氣質的少年不該是乞兒命。

 少年點頭，油污的髒髮隨著他點頭而晃動，「……我知道了……你、你的傷要不要緊……」

 青陽子拍拍他的肩，「我沒事，這種傷口過兩天就化痂了，你別擔心。」

 「嗯……」

 小二用油紙包了幾顆肉包子與饅頭，「客、客倌，您要的東西在這。」

 素還真將東西塞到少年懷中，「東西不多，頂多幾餐也就過去了，我們該走了，你自己要保重。」

 「這……」少年鼻頭一陣酸楚，眼淚泛上眶，只怕一眨眼就要落下。從他開始流浪，就沒人對他如此好過，哪個人看到髒亂還帶著臭味的他有好臉色過？從來沒有，而今，眼前這僅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居然不在意他的惡臭，邀他同桌共食；也不計較他傷了他們，還送他食物……點滴在心頭，他記住這份恩了。

 「耶，男子漢大丈夫，有淚不輕彈，別讓我笑話了。」青陽子打趣道。

 用力抹去搖搖欲墜的淚水，「我、我才沒有哭哩！」

 「記住方才的教訓，欲做何事之前都需三思而後行，我想你應該懂曉我的意思。」素還真意喻深重地說道。

 「保重了，小兄弟。」朗笑一聲，青陽子扶著素還真轉身離去。

 看著他們逐漸遠離的背影，少年忍不住衝向前幾步，大聲呼喊：「胡兒，我的名字是胡兒！」

 遠方朗笑，少年知道他們聽到他的名字了。

 ※※※※※

 徐徐清風拂面，隱隱藏著花香，那香味，非他平日所熟悉的。

 俊美秀逸的藍衣男子停下手中的狼毫，任由筆末硃砂滴落閱卷也不在意。他的異樣引來坐於對側習讀的小童不解的目光。

 「莫召奴，你有事煩心？」

 「……不！」莫召奴心神一晃，丟下手中狼毫，快步踱至屋外，來到一畝小水塘之前──那是一池植了許多白蓮的水塘。

 小童緊追出來，「怎麼了、怎麼了？有敵人來犯嗎？我立刻啟動機關……」

 「環兒莫慌，我沒事。」給小童一個安撫的笑顏，轉首看向那畝白蓮水塘，「白蓮……開了……」

 「咦？」環兒驚呼，「莫召奴，這池白蓮不是從未開過？怎麼今日……」從兩年前，莫召奴親手闢了這畝池，植入幽雅白蓮之後，這池蓮從未含苞開過，想不到會在今日看到白蓮盛開的模樣，難怪今晨一起，他就感覺到空氣中暗浮著一股異於平日的菊香，更為清雅的，原來是蓮香。

 莫召奴一轉手上折扇，眸光盈盈，笑了。「有心無心，心在人間；多情薄情，情繫江湖。」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