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佈告欄裡出現一張便條紙，一排端正的中文字。

「中法語言交換，限台灣學生，意者電洽33 44 56 72」

我找到了一家中式簡餐混合販售雜貨的小店，在門口探了探。

他迎向我腳步稍微有點拐。

他個子不高，一百六十幾公分左右，因為那拐腳，看起來傾斜得更矮。

他說他正為十一歲的兒子和十三歲的女兒找一個中文語言交換學生，之前那個台灣留學生畢業回國去了。

但聽他的口音不是台灣人，他是越南華僑，一雙眼炯炯有神，透露著某種動物性的敏銳。

買了一瓶他貨架上中國製的生抽油(醬油)，我們結束第一次會面。

我一直好奇他的左腳，看著他在店裡帶著輕鬆愉快的神情忙進忙出，微微的跛腳讓他那靈活的身體在走動時富有一種奇特節奏。

我忍著沒問，知道這樣很不禮貌。

我試著統計，他一年大約要炸五萬個越南春捲、三千六百個包子、還有一千五百公斤的廣東炒飯?他有巴黎大學的碩士學位，但卻安份守著這個小店。

有一天我陪著他捲完春捲，忍不住問了。

「那是我向我太太求婚時，從火車上摔下來受傷的！」

「那時候Eveline正坐火車要去巴黎上課，火車已經開了！我突然一股衝動興起來！想跳上車跟她求婚…沒想到一跳…」

我癡癡聽著，眼前浮現那節拉扯他左腿的火車車廂。

他的法國老婆笑著不置可否，福態的圓臉上因為嚼著越南春捲兩頰鼓動著。

「Soma是我的英雄！」Eveline說。

咖啡座浪漫擁吻的情人，讓愛情的熱火延燒一整條街。而他遞給老婆一杯清淡熱茶，只是溫柔戳揉老婆的肩膀，問她還要不要來份他親手做的甜點？

因為岳父、岳母大人一直希望他們的獨身女能留在身邊，當Eveline懷了第二個孩子，夫妻倆離開巴黎，回到妻子的出生地。Eveline在第戎當地一所中學工作，Soma開始他的小店廚師人生。

「台北市還有仁愛路嗎?」

我點點頭。

「我去過一次。樹很漂亮。」Soma說。

他常想起他越南家園的樹，越戰中的叢林。

「那時候，田裡到處都是地雷。一不小心就被炸斷腿！」這是他對腿傷的第二種解釋，但我覺得不太真實。

「我們從六、七樓高的地方跳下來逃生。」又有一次，他提起當年一場小戰役。「我很幸運，只摔斷一條腿！」

多年來，我一直不確定Soma的腿到底是怎麼受傷的？相處久了，知道他喜歡開玩笑、掰故事。但在真實與虛構之間、在法國與越南之間、在東方與西方之間…他的人生與情感擺盪著，就像他那不平衡的腳步，每一步都有不能掩飾的微波振盪。

他在家中牆上懸掛幾幅畫工精細的小畫，畫面飄著中南半島椰林風情與船帆，讓人想起法國第一美女凱薩琳丹妮芙拍的老電影「印度支那」，淡淡的憂傷與南國溫暖浪漫。

「那是爸爸親筆畫的。」他的女兒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