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君此夜須沈醉。
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
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
尋思起、從頭翻悔。
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裡。
然諾重,君須記。 《金縷曲》納蘭性德
神經學上,有種症狀叫「幻肢症」(phantom limb),常發生在截肢
者身上,他們明明已失去四肢,卻仍感到手腳的存在,不但能隨著身
體擺動,幻肢甚至還會感到疼痛。
分手之初,通常也有段「幻肢」陣痛期,明明戀人已不在身邊,看不
到、聽不到、摸不到她,卻仍幻想她還在;猶如截肢後的幻肢痛,分
手後的戀人,也像殘留腦中的斷肢幻影,讓我們不時隱隱作痛。
車禍摔斷手後,先向公司請了一個月假,乖乖待在家裡靜養,突然閒
下來,只能看電視、看書,因為打字不方便,也很少上網,胡思亂想
的時間因此變多了。這時,難免會想到柔依,在我和她分手,緊接著
她關掉部落格、停掉手機、從此失聯之後。
她說,總有一天,我會知道,她比誰還愛我,卻連我車禍,也不願來
看我,這到底是何種心態?難不成她也一樣重病,或是行動不便,根
本到不了醫院?既然這樣,她又為何不講呢?是怕講出來,我就不理
她了?但不講,我們還不是照樣走向分手的路。
我滿腦子都被無解的懸念所占據,試撥幾次柔依的手機,依舊停話;
上她部落格,也是繼續停格,首頁沒放任何照片,背景一片黑,讓我
的心情更加黯淡,不甘心幾個月來的掏心掏肺、用心良苦,最後灰飛
煙滅,連個理由都不給我。
愛啊愛,是如此惱人,誰來發明一種膠囊,吞下肚後,就可以安心過
無愛的生活、不再為愛心痛,該有多好?
斷臂這段期間,除了公司同事、大學同學偶而造訪探望,七十多歲的
阿嬤,變成我日常聊天的對象。每天傍晚她用毛巾幫我擦背時,我們
祖孫倆就有一搭沒一搭聊著。
阿嬤是嘉義東石的「青蚵嫂」,丈夫在我爸爸出世不久就早逝,後來
改嫁一個小她五歲的賣蚵郎,跟著一輩子賣蚵仔,直到快七十歲才退
休。我的繼祖父年輕時迷上賭博,每次輸光了,就喝醉酒拿扁擔打老
婆,把她的首飾拿去典當還賭債,三天兩頭就被抓到警察局,要阿嬤
籌錢交保。真是十足的連續劇情節。
「阿嬤,妳當時為何會改嫁給他啊?」有次我不經意問。
「憨孫,都幾十年前的事了,你問這幹麼?」儘管皺紋已布滿阿媽黧
黑的臉,仍能看出她皎好的臉形,年輕時肯定是個美女。她接著幽幽
道出我從未聽過的往事。
二次大戰末期,一個守寡,還要養兩個兒女的女人家,在貧窮的東石
漁村要討生活,談何容易。當木工的祖父去世後,阿嬤被迫也要跟著
村裡其他婦女一樣,剖蚵殼維生,誰知村人欺侮她弱女子,常連蚵殼
都沒得剖,娘家也自顧不暇,母子三人困苦不堪。
這時,另一個小她五歲、身材精壯的少年家,三不五時就來看她,常
逗著還不會走路的我爸玩。日久生情,她不顧家人反對,改嫁給這個
賣蚵郎,變成青蚵嫂,也跟著每天挑扁擔到菜市場賣蚵仔。誰知命運
作弄人,沒幾年,年輕丈夫完全變了樣,喝酒、賭博樣樣來,把辛苦
賺的錢全揮霍光了,阿嬤卻仍不離不棄。
「阿嬤,妳想過離開阿公嗎?」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遇到了,我能怎麼辦呢?」她的眼睛望著遙
遠的一個點。「天公伯注定的,我和他是相欠債.... 當初要不是他
收留我,我和你爸,可能活不到現在吧?」
姻緣天注定,在阿嬤這輩婦女的觀念裡,是沒有「離婚」這個字眼,
即使被老公打得半死,即使做牛做馬,也只能當成前世相欠債吧!
只不過,生命就像巫婆的煉藥爐,丟進去的是毒蛇、蜥蝪、蠍子等奇
毒無比的東西,提煉出來的藥丸或仙水,卻往往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
量。
吃苦、受難,有時反而在最黑暗的時候,淬鍊出最光明的人性。就像
我從阿嬤身上看到逆來順受、凡事為別人著想的單純美德。幾十年來
,她無怨無悔,安分守己地當個青蚵嫂,辛苦撫養前夫和後來生的六
個子女長大,現在連孫子手骨斷掉,都還有勞她照顧,我突然覺得好
慚愧,不知該怎麼報答她。
或許,我前世真的欠柔依情債吧,今生才要認識一回,受苦一回。但
和阿嬤比起來,我受的罪又何足掛齒呢?我和柔依根本沒見過面,即
使分手,也比同床共枕過、或已結婚生子才離婚,簡單、輕微多了,
對某些見一個愛一個的新人類而言,這根本不值一提,甚至連談過戀
愛都不算。
但這樣想,反而更讓我受不了。分手後,柔依沒留給我任何東西,連
一張數位照片、一封信都沒有,更別說送過我什麼禮物,如今只剩空
無一物、越來越不可靠的記憶。現在,我終於可以體會聶魯達的詩:
「愛是這麼短,遺忘卻這麼長」。
不過,石膏裹越久,肩膀越痠痛,加上覺一直睡不好,每晚都做夢,
我的心情越「啊砸」,最後滿腦子只想快點擺脫石膏,覺得只要恢復
健全的雙手,人生就可重新開始,過去的一切都沒啥了不起,未來仍
大有可為。和柔依分手這件事,也漸習以為常。
在這段期間,憶華偶而會來探望我,每次她回去後,阿嬤就開始跟我
洗腦,說這小姐看起來很溫柔婉約,要我把握機會,不要再挑了,快
點結婚。
我並非沒想過和憶華共結連理,但自從我們發生關係後,她對我的態
度,並沒更熱絡,反而刻意保持一點距離。我猜,她大概不想再婚,
怕耽誤我吧!
熬了快兩個月,我總算解脫,憶華陪我到醫院拆石膏,醫生看了X片
,說骨頭復原得很好,但提醒我初期斷過的右臂仍不宜提重物,也不
宜一下子就硬要拉直,畢竟裹了這麼久的石膏,肌肉萎縮,肘關節也
有待慢慢恢復。
正當我反覆思索,不知如何跟憶華談我們的未來時,她卻先開口了。
「其實,從我們重逢、發生關係,到你受傷這段期間,我都一直在想
,該怎麼看我們這段關係。」她表情認真,斟酌用字。「我知道,你
還想結婚,但你也隱約猜得到,我才剛離婚,還不想這麼快就又掉入
婚姻,想多給自己一點時間去思考人生、未來、還有感情這些複雜的
事。」
「妳說的,我都可以理解。其實,我本來就沒預期,妳會再度出現,
更沒想過,我們會在多年後才發生親密關係,更別說論及婚嫁。我們
是的確要好好冷靜想想。」
「謝謝你的體諒。其實,我已決定辭職,到國外住一段時間,我會先
到東京,把我一直想學的日語學好,然後再決定去哪裡。總之,就是
把一切放空重新來過。」
才剛重逢,就又要分手,說不遺憾是騙人的。但她早在遇見我時,就
已下了這個決定,如今機票都買好了,我還能怎樣呢?
七夕當天,我到桃園機場送憶華上飛機,臨別前,我們相互擁抱,她
給我了我一個深情的吻,像幾年前我們分手的那一夜,這吻雖然不像
當年奇苦無比,卻也是五味雜陳。
「不要等我,若再遇見好女孩,要緊緊抓住喔!別忘了,你都已是快
四十歲的歐吉桑了。」這是憶華最後的建議。她這樣講,反而讓我更
感傷。
搭巴士回台北時,心情突然無比沮喪,人生繞了一大圈,如今我又回
到孤家寡人一個,不禁感到很虛無、空洞。
巴士在下午抵達捷運忠孝復興站,接近暑假尾聲,東區商圈依然行人
如織,輕裝的港、日、韓及歐美的觀光客夾雜其中,有的女孩子手上
還拿著男朋友送的花。
就像王家衛電影常見的畫面,數不清的行人光影在我面前交錯快速流
逝,我卻完全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聽不到他們的聲音。
這世上剩下的,只有我一人的孤獨。
西方的天空慢慢變紅,氣象報告說將有颱風掠過台灣,想必今天的夕
陽會很漂亮。阿嬤已回到台中,我不想回到只有一個人的家,就搭捷
運直奔淡水。
走出淡水捷運站,天空已像熟透的橘子,紅橙橙一片,孵著逐漸往下
掉的夕陽。年輕情侶紛占堤岸最好的位置,彷彿只有透過夕陽才能見
證他們愛情的美好;我看到的卻是愛情的易逝與無常。
坐在岸邊的榕樹下,我默默等著夕陽落海。
過了一會兒,一名戴著太陽眼鏡的女孩坐到我身邊,然後拿起錄音筆
,旁若無人地喃喃唸著,似乎沒察覺到我的存在。
我轉頭,看到她的側面,嚇了一大跳,她的輪廓和柔依好像。不過她
戴著大鏡框的太陽眼鏡,又是短髮,有異於柔依PO在部落格的長髮照。
我也不十分確定她就是柔依。畢竟,我也只看過照片中的她,沒看
過真人。
「親愛的。今天是七夕,」我正矜危坐,偷聽貌似柔依的女孩自言自
語,她的話一出口,我就像被電到一樣,這分明就是我日夜思念的聲
音。天啊,怎麼可能?
「分手後,我從未像今天這麼想你。」她繼續對著錄音筆講話,像寫
日記。「你知道嗎,我一直夢想有天能和男朋友,坐在這裡,靠在他
肩上一起看淡水夕陽,但今生勢必是不可能了──因為現在我能看到
的,只剩一片紅色的光,其他,我什麼都看不見了。」
「什麼都看不見了.... 」聽到這幾句話,我一時天旋地轉,在心裡
呼喊,柔依,真的是妳嗎?難道妳是因為發現自己即將失明,才避不
見面?我內心有千百個疑問,想解開她的秘密。
「曾有人問我,」戴太陽眼鏡的女孩語帶悲哀,「如果現在讓妳恢復
一分鐘的視力,妳最想看到誰。親愛的,我毫不猶豫說,那一定是你
。你是我最後的光。
但我很清楚,那只是『如果』,因為在部落格認識你的時候,我的
視力就已差到看不清你的頭照了。請原諒我一直瞞你,避不見面,因
為一旦見到我,你會更痛苦。
『後身緣、恐結他生裡。然諾重,君須記』,親愛的傑,就像納蘭性
德這闕詞寫的,我已透支我們今生的緣分,要再續前緣,只能等下輩
子了。然諾重,君須記!」
在夕陽落入海裡的那一刻,柔依錄完音,起身,拿著導盲杖,敲著路
面,告別夕陽,絲毫沒有查覺,我就在她身邊。我不知該如何啟齒,
這時喊她,她不想讓我看到她這樣,不見得會認我,只能默默跟蹤她。
看著失明的柔依,不時撞到人,不太熟練地摸索著路,此時的我百般
疼惜,六神無主,誰來告訴我,到底該怎麼面對她?
(待續,完結篇太長,只好分兩篇登出,明天會把下篇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