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暮色裝飾著雨後的窗子
我便從這裡探測出遠山的深度
在玻璃窗上呵出一口氣
再用手指畫出一條長長的小路
以及小路盡頭的一個背影
有人從雨中而去 《窗下》洛夫
所謂的成長,是一連串習慣分手與死亡的過程。
小至你最喜歡的鞋子穿破了,不得不丟;從小陪你的大同電鍋終於秀
斗,再也煮不出那麼好吃的飯;或陽台上種了好幾年的茉莉,有天突
然壽終正寢枯死,夏夜回家,再也沒有幽幽花香迎你入門。
大到從兒時養的小貓小狗死掉;對你呵護備至、常偷偷給你零用錢的
阿公阿媽病逝;長大後第一次被女朋友甩掉;或眼睜睜看著父母被癌
症一步步奪走生命....。
心愛的人或東西離你而去,常猝不及防,我們總是來不及適應。過去
相處的時間越久,用的情越深,就要花越多時間適應。旁人總以為,
穿過的鞋壞掉,再買一雙不就得了,有啥好可惜的;被女朋友甩掉,
就快去找個新的女友,天涯何處無芳草?
但說得容易,做得難。新鞋永遠沒有舊鞋好穿,腳底要和鞋子磨合到
天衣無縫,連為一體,你可知要花多少時間?新交的男女朋友,要相
處多久,才能搞懂你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和你所有的心思,不用猜
來猜去?
我和柔依認識快一年,她依然拒不見面,也不說明理由,就這麼有一
搭沒一搭地耗著,我對她的真情,也被她耗得差不多了。為了習慣遲
早到來的道別,我開始練習分手。
怎麼個練習法?說簡單很簡單,說難也很難,就是減少和她聯絡的次
數。熱戀初期,我們往往一天要通好幾次電話,徹夜聊天談心。從現
在起,我壓抑自己,不要每天打電話給她,一天,二天,三天,時間
越隔越久。
像戒毒一樣,初期「戒斷症候群」發作時,痛不欲生,看到手機,就
很想撥電話找她。
一旦手機響起,就以為是她打來了,發現不是,心情立刻墜入谷底。
手機沒響,卻又三不五時盯著它看,心神不寧,出現手機鈴響的幻聽
症,最後索性關機。但沒多久就又開機,有次未接來電顯示,她狂叩
我二三十通,我欣喜若狂,卻又擔心她出事,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回
電。
「你為何關機?為何故意不接我電話?」她劈頭就興師問罪。
「因為最近詐騙電話太多了,煩不勝煩。」我亂講一通。
「你認為我是詐騙業者嗎?」她沒好氣地問。
「我看也差不多了。」我不甘示弱。「妳把自己搞得很神秘,口口聲
聲說愛我,卻連一面也不肯見,比普通朋友還不如。我怎知道妳沒騙
我?我寧可妳見到面,嫌我老、嫌我醜、嫌我沒錢,把我甩掉,都比
沒見面就分手來得好。」
「分手?」她真的可以去演連續劇,才兩三秒就哽咽起來。「你想分
手嗎?」
「若妳繼續堅持不見面,分手也是遲早的事。」我口氣硬了起來。
「既然你這麼想分手,我們就分好了,再見。」這次換她關機,掛斷
電話後手機就不通。
接下去幾天,她的手機都沒開機,我學她狂撥了幾十通電話,但都沒
接到她來電。於是下定決心,這次就乾脆分了吧!此時內心其實很矛
盾,一方面希望她從此關機,讓我徹底死心;另一方面卻又希望接到
她的和解電話,畢竟在某些方面,我們真的很談得來,也很有默契。
然後,發生一件我想都沒想到事,讓我對柔依這個女孩子,更加打了
問號。
某天,有個男的,在部落格留了悄悄話給我,他自稱兩三年前,也透
過部落格認識柔依,當時她化名「嫣然」,也是個很夢幻的名字,兩
人同樣很快就交換電話,無話不談,漸以男女朋友相稱,之後同樣他
要求見面,她一再推拖,後來好一陣子失聯,她自稱生病住院,卻又
不讓他去看她,他最後忍痛切斷這段關係,又透過網路交了新女友。
「但柔依不是這樣講的。」我回他的悄悄話。「她說是你趁她住院時
劈腿,才忍痛分手的。而且講得一副你們見過面、還上過床的樣子。
」
「這都是她自己想像的。我們根本從頭到尾沒見過面。我是直到分手
後才交新女友。之後她關掉部落格、停到手機,就這樣從世間蒸發了
。沒想到又讓我找到她,發現她換了名字、但頭照是一樣的人,在這
兒開了新部落格。
我花了點時間檢視『柔依』的人際網絡,找到你這邊,因為你的每篇
文章她都都推薦、回應,就像當初她對我一樣。我忍不住要提醒你,
小心一點,她不知藏著什麼秘密,只想談不見面的戀愛,這讓我當初
吃足苦頭。」
「網路縮短世界的距離」,這話講得一點也沒錯。除非你從不上網或
從不談私事、不放照片,否則透過四通八達、跨越國界的網路,你再
怎麼低調、隱形,也往往會被一兩個熟人找到,且一旦有一個人發現
你,馬上就會傳開,全天下的人都會知道你在哪開部落格、和哪個人
搞網戀。甚至連被你甩掉的前男友也來見縫插針,道妳的是非。
說老實話,這男的所言是真是假,我真的無從判斷,因為全是他的片
面之詞。唯一正確的,就是柔依拒不見面這件事,倒是千真萬確。「
妳到底怎麼了?有什麼問題?」
我沒有和他多聊,只說謝謝他的關心,謊稱我和柔依只是普通朋友,
沒有交往,就此沒再和他聯絡。
經過這件事,雖然讓我變得更絕望,更加相信,和柔依勢必沒有未來
;卻也讓我對她更好奇,很想揭開她的神秘面紗,看最後的謎底到底
是什麼?
就在這候,之前在梵谷展相逢的前女友憶華,又撥電話給我。
「我考慮很久,才決定打電話給你。沒想到你的手機號碼到現在都沒
換。」她語帶猶豫。「上次和你在星巴克聊天時,可以感覺你的真很
煩,愛上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孩。想說打個電話問候你一下,畢竟你
以前真的事事都很關心我──雖然後來我們還是分手了。」
任何人像我一樣,陷入這種莫名其妙的苦戀,都會很想找個出口的。
曾有過親密關係、且更加美麗成熟的前女友剛好在這時現身,很難拒
絕她的關心。
當晚,我們約在遠企對面、以前常約會的餐廳「藍洞」見面。
整家店以地中海藍為基調,牆上綴滿童話風的星星及圓點,地板也是
鑲上特別設計的藍磁磚,連桌巾都是深藍色。服務生替我們點上蠟燭
。攤開菜單,雞尾酒種類琳瑯滿目。
她毫不猶豫,指著「地震」。盛在高腳杯的「地震」混合了辛口琴酒
、威士忌、苦艾酒三種烈酒,酒量不好,喝下去會感到身體搖晃,像
地震一樣。
還記的當年我們第一次到這兒,她點了地震,服務生不忘提醒她:「
小姐,這種酒很烈,喝了像地震,不太適合女孩子喝喔。」「沒關係
,我酒量還不錯。」
她很有酒膽,酒端來後,她聞了一下,說沒什麼酒精味,喝了一大口
:「還好嘛!」沒多久,她的臉紅了起來,話越來越多,變了個人,
從矜持轉為熱情,離開餐廳後,天空下了小雨,我們躲在附近的公共
電話亭激情擁吻,不管身邊的人車來來去去。那是人生很難忘的一幕
。
「你在想什麼?」憶華問我。
我叫的是「龍舌蘭日出」,用吸管深深吸了一口。「我在想,餐廳巷
口的那個電話亭,應該不在了吧?現在幾乎沒人會打公共電話了。」
「我們剛想到的,好像是同一件事喔。」她笑了笑,略帶甜蜜風。「
那電話亭的確不在了,我來時有特別注意。」
我們沒多說什麼,畢竟都已是好幾年前的事。
喝了酒、離開餐廳後,又下起大雨,我們都沒帶傘,先衝到對面的遠
東飯店一樓喝咖啡解酒兼等雨。然後,雨還是一直下,不知怎麼發生
的,我們到櫃台辦了登記,領了鑰匙,直上廿幾樓,開了房間,上了
床,做了我們當男女朋友時一直沒做過的事。
可能是酒精的催化、可能是舊情難了、可能是我們都壓抑太久,那晚
她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激情,還反身坐到我身上來,抓破我的背、咬破
我的唇,叫得很大聲,像要一次彌補以前的遺憾。
完事後,憶華很快就裹著被睡著了。我光著身,拉開窗簾,內心百感
交集。路燈下,大雨像針般刺向敦化南路及兩旁的欒樹。
我用手指畫開霧濕的窗,彷彿看見柔依的背影沿著敦化南路,漸行漸遠。
「柔依,我這樣算背叛妳嗎?」(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