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兩個禮拜以來,台大政治所學生林飛帆,因帶領學生攻占立院,
進而號召五十萬人上凱道反服貿,成為超人氣的學生領袖,氣勢遠遠
壓過總統。
他穿的無印良品軍綠色外套、一雙六千元的Timberland鞋子等全身上
下名牌配件,也成為「飛帆族」追逐炒作的對象。
在某些媒體極力吹捧下,林飛帆恐將從此走上政治的不歸路,再也離
不開鎂光燈。
看著電視裡意氣風發、說話慷慨激昂的飛帆哥,不知怎麼的,總讓我
想起,和我同一年大學畢業、同在步兵學校受預官訓、同一連、同一
班、坐在我後面的前立委羅文嘉。
背著步槍讀書的羅文嘉
還記得,那是25年前,侯孝賢電影《悲情城市》剛奪下威尼斯影展金
獅獎,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
我們肩背著步槍,腰繫著水壺及刺刀,緩緩從鳳山步兵學校行軍到附
近的山頭。當時我把一些鍾愛的古詩詞或新詩抄在小卡片上,沿路一
張張默背。
中午到了山頭,吃過餐盒,架起槍,準備午休時,身邊的羅文嘉從小
腰包拿起一本書,是美國後現代文化理論大師詹明信的著作,我也有
一本。
台大學生會首任會長羅文嘉,和林飛帆一樣,都是學政治的,他對後
現代文化理論有興趣,讓我有點小驚訝,於是和他聊了起來。
他說,大學四年,忙著搞學生會及學生運動,沒時間讀書,趁著當預
官這一年十個月,他暫時脫離,反而找到進修的機會。
個兒不高、戴著眼鏡、講話很斯文的客家子弟羅文嘉,與一起出道的
馬永成相比,多了書卷氣息,讓人不禁對他有些好感,很難和在街頭
衝撞體制的學運領袖聯想在一起。
「羅馬磁磚」這一對「童子軍」,後來成為陳水扁左右護法,羅文嘉
一路從北市新聞處長當到文建會副主委、客委會主委。
再見到他時,是在立院教育委員會,我已是個跑了好幾年新聞的老鳥
,他則是新科立委,已不太記得我。
之後幾年,陳水扁家族貪汙案爆發,馬永成被捲入,羅文嘉則因批評
民進黨而不被見容,曾是政治金童的羅文嘉,發表了感性的告別宣言
:
「當我繼續留在政治圈時,就稱不上瀟灑;曾經有的關係情誼,也會
永遠烙印在我的生命史上。因此,我不是沒選擇;而是,我不想傷害
那樣的感情。」
「於是我就要走了,將告別這裡的所有,我開始落下一些眼淚,為逝
去的一切傷悲。」
他最後選擇全身而退,淡出政壇,前年買下水牛出版社,耕讀山林。
這幾天看到意氣風發的林飛帆與陳為廷,很難不讓我想到當年的馬永
成與羅文嘉,學運結束、畢業後,他們恐怕身不由己,或是非常樂意
,也會投入政治反對運動。
有權必爛、極權極爛的政治詛咒
退伍後,我考上社會研究所,扎扎實實地讀了一些理論書,至今仍記
得德國社會學大學韋伯說過,民主社會的選舉,勝選者往往不在於政
見好不好,而是在於有無聖雄式(charismatic)的魅力。不論陳水
扁或馬英九,當選第一任總統時,都有這種魅力。
韋伯的理論,同樣可套用在社會運動或學運。不可否認,林飛帆在很
多學生的眼中,同樣具有魅力,光環所及,讓他的追隨者不會、也不
想去深思他的反服貿立論對不對,只要一起跟著他喊幾句口號、持續
占領立院就對了。
然而,我的政治社會學教授,又一再提醒我們,義大利社會學家柏烈
圖(Pareto)說過,「有權必爛,極權極爛」,陳水扁、馬英九等眾
多政治領袖,最終都難逃這個權力的「詛咒」。
林飛帆、陳為廷現在或將來從政後,能不被權力腐蝕嗎?從長遠的歷
史來看,我並不樂觀。
不過,現在他們太忙了,太自得意滿,滿口為人民發聲,根本不把反
對者看在眼裡,透過媒體寵愛、社會容忍而得到的權力,說不定已開
始一點一滴地腐蝕他們。
用詩征服流氓的聶魯達
在越混亂的時代,越需要讀書,來維持內心之清明。最近這幾天,我
搭捷運回報社改稿途中,重讀陳黎散文集《彩虹的聲音》。
其中一篇「詩人與流氓」,提到197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智利詩人
聶魯達(Neruda)年輕時,曾在祖國每一個角落—廣場、街道、工廠
、演講廳、戲院、花園等,唸詩給他的同胞聽。
在他的《回憶錄》,描述十九歲那年,有次跟朋友到一家破舊的小酒
店聊天,看到兩名混混正在場中央互相辱罵,驚得舞客們紛紛退避到
桌子後。骨瘦如柴的聶魯達不假思索上前大罵:「你們這兩個癟三,
大家是來這裡跳舞,而不是看你們胡鬧!」
矮個子的那位以前是拳擊手,走向聶魯達準備要揍他之際,反被另一
名混混一拳解決在地。擊倒對手的混混沾沾自喜,聶魯達卻厲聲對他
說:「滾開,你也不是好東西!」
當得意過頭的聶魯達跟他的朋友穿過窄道要出去時,卻被這個高大的
混混擋住,聶魯達心想完蛋了,準備受死。
出乎意料,混混居然問他:「你是不是詩人聶魯達?」聶魯達回答說
是,對方立刻垂頭自語:「我真是混蛋!有眼不識我衷心崇拜的詩人
,還讓他罵我是癟三!」
接著他抱頭痛哭:「我只是流氓,剛才和我打架的傢伙是個毒販!我
們是世上的殘渣,但我身上仍有一樣乾淨的東西,那就是我的女朋友
,我的女朋友對我的愛!請看看她,聶魯達先生,看看她的照片。我
將告訴她,你曾親手握過她的照片,她會高興萬分。」
他遞給聶魯達女友照片:「她因為你而愛我,因為你的詩,我們曾一
起背誦它們。」他隨即背起聶魯達的詩,就在這時聶魯達的朋友帶著
武器回來,看到這一幕都楞住了。
聶魯達用詩征服了武力與流氓!筆與書,有時可以比劍更有力。欠缺
文化內涵的政治,讓台灣永遠深陷「以力服人」的泥淖。
看了聶魯達的故事,我何其盼望,有朝一日,我會在電視、報社或臉
書,看到大家歌頌學運領袖,喜歡讀聶魯達、余光中、鄭愁予、或陳
黎的那首詩,而不是他穿了哪件外套、哪雙鞋、或戴了哪隻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