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報社辦了一場論壇,「熱血公民教師」黃益中到場談他為何這麼
熱衷參加社會運動,並在課堂上引導學生思辨何謂公平、正義。
老師到底適不適合在課堂上傳輸自己的意識形態,見仁見智。若真能
引導學生大量閱讀、正反辯論,不給特定答案,不是為反對而反對,
倒也還好。
「以卵擊石,在高大堅硬的高牆和雞蛋間,永遠站在雞蛋的那方。」
讓我驚訝的是,黃益中演講一開始,就引用村上春樹的名言,強調站
在弱勢這一方,聲援他們對抗政府、強權、官僚體系的高牆,是他的
教學理念,因為我們每個人,有天都很可能淪落到弱勢陣營。
也因此,他去年和其他無殼蝸牛,一起參加「巢運」睡在帝寶門口。
「以卵擊石論」是村上春樹2009年到以色列領取耶路撒冷文學獎的致
詞,堪稱經典。
個性低調、孤僻、甚至有點自閉的村上,現年65歲、曾被時代雜誌喻
為「當代最具國際影響力的日本作家」,他的小說已被翻譯成40多國
語言,全球銷售幾千萬冊。
村上近年陸續獲捷克「卡夫卡文學獎」、愛爾蘭「法蘭克.歐康納國
際短篇小說獎」、西班牙「聖克萊蒙大主教文學獎」、及以色列耶路
撒冷文學獎等多項國際文學獎項肯定。被視為繼川端康成、大江健三
郎之後,「離諾貝爾文學獎最近的日本人」。
2009年2月,村上獲頒耶路撒冷文學獎。該獎項每兩年頒發一次,表
彰對人類自由、社會公平、政治民主具貢獻的作家。歷屆得獎者包括
西蒙波娃、羅素、米蘭昆德拉等。
以色列政府當時不斷空襲加薩走廊,備受國際和平團體批評。日本輿
論要求村上拒領該獎,以免被認為支持以色列的軍事行動,否則將抵
制其作品。
但村上不理會國內外壓力,執意出席頒獎典禮。更出人意料地,他在
以色列總統佩雷斯面前,以英語演講「永遠站在雞蛋的那方」,道出
他一貫的反戰立場,堅持個人應有的道德勇氣、與對體制霸權的深刻
反省,隨即被國際媒體競相轉載,更在國際政治、人權組織間引起廣
大迴響,至今仍不斷被傳誦。
平心而論,比較川端、大江與村上的作品,前兩人可能較合諾貝爾獎
的口味。川端作品標榜的是美麗的日本傳統文化,作品陰柔、唯美、
虛無,文字爐火純青,藝術性高。
大江剛好相反,處處反省體制內的日本文化、教育,尤其對於日本侵
華的軍國主義、逼軍人及民眾集體自殺的集體主義,毫不留情批判,
邊緣、非主流的性格,一向是諾貝爾獎的最愛。
相較於端川、大江,村上春樹的作品通俗、西化多了,早稻田戲劇系
畢業、開過爵士酒館的他,喜歡錢德勒、卡波堤、瑞蒙卡佛的小說,
精通爵士及古典樂,作品結合奇幻、推理小說的風格,更符合當代日
本及西方人的口味,才能全球暢銷;但也因此被認為,不符諾貝爾獎
評審口味,年年入圍、年年落榜。
畢竟他的《挪威的森林》、《國境之南太陽之西》、《人造衛星情人
》等愛情小說,及更多發表在時尚雜誌的雜文、隨筆,可能被某些文
評家認為不入流、不值一讀(我反而覺得,他某些短文,讀起來更有
趣,常有驚人之筆),這也是他一直沒獲日本文學桂冠「芥川賞」的
主因之一。另一我很喜歡的日本作家宮本輝,作品可能遠比村上深刻
。
不喜歡人群、鮮少曝光、有著獨生子孤僻個性的村上,極少公開演講
或接受媒體採訪。他自律甚嚴,每天固定跑步、寫作,從不間斷。他
堅決反戰、反霸權、反法西斯,鄙視1960年代末期那些打著反戰口號
鬧學潮,最後卻很快屈服、世俗化的人。
他「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等作品刻畫出來現代人的疏離、憂鬱與「
無路可走」,更能打動全球讀者的心。
以下是村上春樹耶路撒冷領獎辭。全文鏗鏘有力,村上告訴全球,人
類就像包著脆弱外殼的雞蛋,常會被自己創造出來的炮彈、體制摧毀
。他試圖用寫作「以卵擊石」,在高大堅硬的高牆和雞蛋間,永遠站
在雞蛋的那方,護衛人類的靈魂永保自由,免於被體制的高牆壓垮,
能活在陽光底下。
村上提到,早年被迫從軍的父親,晚年經常為戰亂的雙方受害者唸經
祈禱,父親去世後,他從父親那邊繼承到死亡的陰影記憶,是最重要
的東西。所以儘管全日本不希望他到耶路撒冷領獎,他仍堅持要到那
兒發聲,刻意和以色列官方唱反調,很有guts。
《我永遠站在「雞蛋」那一邊》
今天我以一名小說家的身分來到耶路撒冷。而小說家,正是所謂的職
業謊言製造者。
當然,不只小說家會說謊。眾所周知,政治人物也會說謊。外交官、
將軍、二手車業務員、屠夫和建築師亦不例外。但是小說家的謊言和
其他人不同。沒有人會責怪小說家說謊不道德。相反地,小說家愈努
力說謊,把謊言說得愈大愈好,大眾和評論家反而愈讚賞他。為什麼
?
今天,我不打算說謊
我的答案是:藉由高超的謊言,也就是創作出幾可亂真的小說情節,
小說家才能將真相帶到新的地方,也才能賦予它新的光輝。
在大多數的情況下,我們幾乎無法掌握真相,也無法精準的描繪真相
。因此,必須把真相從藏匿處挖掘出來,轉化到另一個虛構的時空,
用虛構的形式來表達。
但是在此之前,我們必須先清楚知道,真相就在我們心中的某處。這
是小說家編造好謊言的必要條件。
今天,我不打算說謊。我會盡可能地誠實。我在一年之中只有幾天不
會說謊,今天剛好就是其中之一。
請容我告訴你們真相。
在日本,許多人建議我不要來這裡接受耶路撒冷文學獎。甚至有人警
告我,如果我堅持前來,他們會聯合抵制我的小說。主要的原因,當
然是迦薩正在發生的激烈戰鬥。
根據聯合國調查,在被封鎖的迦薩城內,已經有超過千人喪生,許多
人是手無寸鐵的平民、孩童和老人。
我收到獲獎通知後,不斷問自己:此時到耶路撒冷接受文學獎,是否
正確?這會不會讓人認為我支持衝突中的某一方,或認為我支持一個
發動壓倒性武力攻擊的國家政策?老實說,我也不想看到自己的書被
抵制。
經過反覆思考,我還是決定來到這裡。原因之一是,太多人反對我來
。我和許多小說家一樣,總是要做人們反對的事情。如果有人對我說
,尤其是警告我說,「不要去」、「不要這麼做」,我通常反而會特
別想去、特別想做。
這就是小說家的天性。小說家是特別的族群,除非親眼所見,親手觸
摸,否則他們不會相信任何事情。
我來到這裡,我選擇親身面對而非置身事外;我選擇親眼目睹而非矇
蔽雙眼;我選擇開口說話,而非沉默不語。
但是這不代表我要發表任何政治訊息。判斷對錯。當然是小說家的重
要責任,但如何傳遞判斷,每個作家有不同的選擇。我個人偏好用故
事、尤其用超現實的故事來表達。因此,我今天不會在你們面前發表
任何直接的政治訊息。
不過,請容我在這裡向你們傳達一個非常私人的訊息。這是我創作時
永遠牢記在心的話語。我從未將這句話真正行諸文字或貼在牆壁,而
是刻劃在我心靈深處的牆上。
這句話是這樣的:「以卵擊石,在高大堅硬的牆和雞蛋之間,我永遠
站在雞蛋那方。」
無論高牆是多麼正確,雞蛋是多麼地錯誤,我永遠站在雞蛋這邊。
誰是誰非,自有他人、時間、歷史來定論。但若小說家無論何種原因
,寫出站在高牆這方的作品,這作品豈有任何價值可言?
這代表什麼意思呢?轟炸機、戰車、火箭和白磷彈就是那堵高牆;而
被它們壓碎、燒焦和射殺的平民則是雞蛋。這是這個比喻的其中一層
涵義。
更深一層的看,我們每個人,也或多或少都是一枚雞蛋。我們都是獨
一無二,裝在脆弱外殼中的靈魂。你我也或多或少,都必須面對一堵
名為「體制」的高牆。體制照理應該保護我們,但有時它卻殘殺我們
,或迫使我們冷酷、有效率、系統化地殘殺別人。
是我們創造了體制
我寫小說只有一個原因,就是給予每個靈魂尊嚴,讓它們得以沐浴在
陽光之下。故事的目的在於提醒世人,在於檢視體制,避免它馴化我
們的靈魂、剝奪靈魂的意義。我深信小說家的職責就是透過創作故事
,關於生死、愛情、讓人感動落淚、恐懼顫抖或開懷大笑的故事,讓
人們意識到每個靈魂的獨一無二和不可取代。這就是我們為何日復一
日,如此嚴肅編織小說的原因。
我90歲的父親去年過世。他是位退休老師和兼職的和尚。當他在京都
的研究所念書時,被強制徵召到中國打仗。
身為戰後出生的小孩,我很好奇為何他每天早餐前,都在家中佛壇非
常虔誠地祈禱。有一次我問他原因,他說他是在為所有死於戰爭的人
們祈禱,無論是戰友或敵人。看著他跪在佛壇前的背影,我似乎感受
到周遭環繞著死亡的陰影。
我父親過世了,帶走那些我永遠無法盡知的記憶。但環繞他周遭那些
死亡的陰影卻留在我的記憶中。這是我從他身上繼承的少數東西之一
,卻也是最重要的東西之一。
今天,我只希望能向你們傳達一個訊息。我們都是人類,超越國籍、
種族和宗教,我們都只是一枚面對體制高牆的脆弱雞蛋。無論怎麼看
,我們都毫無勝算。牆實在是太高、太堅硬,也太過冷酷了。戰勝它
的唯一可能,只來自於我們全心相信每個靈魂都是獨一無二的,只來
自於我們全心相信靈魂彼此融合,所能產生的溫暖。
請花些時間思考這點:我們每個人都擁有獨特而活生生的靈魂,體制
卻沒有。我們不能允許體制剝削我們,我們不能允許體制自行其道。
體制並未創造我們:是我們創造了體制。
這就是我想對你們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