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孩睜著一雙無辜、茫然的藍紫眼看著她。然後，目光轉到弄翻一地的籃子和莓果。對、對不起，我嚇到妳了嗎？西維。我幫妳撿……西卡莫腳步不穩地跨出樹叢，彎身幫西維撿拾掉落的莓果。西維看著西卡莫彎腰駝背地匍匐在草地上。男孩的深褐色頭髮有些過長，幾乎超過肩頭。雖然成年的男性精靈大多留長髮，但幼年期以下的男孩子仍傾向將頭髮剪短。西卡莫的頭髮這麼長，只顯示，他很久沒理髮了。波普從後頭跑過來，發生什麼事了？西維。接著她看到西卡莫，拉了拉西維的衣角，悄聲說，妳怎麼站在這兒看，還不幫他一起撿。西維回過神，喔，對。她趕緊彎腰撿起掉落在腳邊的莓果。

有些莓果碰撞地面時碎了，在草葉上留下澄透的紅色汁液，西維撿拾的時候手指沾到了；她將附著淡紅色液體的指尖放進嘴裡吸吮，莓果汁在舌尖留下淡淡的酸澀味。西卡莫的手指也沾了些果汁，但他卻沒有將紅色痕跡擦去或是像西維一樣放進嘴裡（西維想任一個像他們這樣年紀的孩子都會這麼做），而任由淡紅色液體由指尖滑下，流布在掌心的紋路。西卡莫，你也是來撿莓果的嗎？波普看著西卡莫將最後一顆莓果放進籃子裡時，開口問道。男孩沒有說話，也沒有抬眼看瓦托姊妹，他往後退一步，低垂著臉，臉頰兩側過長的髮在他雙眼落下黯沉陰影。見西卡莫沒有回應，姊妹倆交換一個視線。妳覺得他怎麼了？西維用眼神問。不知道。波普搖頭。她又看了看男孩，和自己手中的籃子，接著波普朝西卡莫踏出一步，將籃子遞至他面前。西卡莫，這些給你。

西卡莫略抬頭，對波普投來狐疑的眼神。是我剛採的莓果，還有，我剛才在樹下發現一些菇類。都給你。波普說。西卡莫瞪著籃子裡的莓果和菇類；紅色、藍色的莓果，當中混著幾朵黑色、深褐色、暗黃色的蕈傘。他伸手，幾乎想要接下來，但他瞧見掌心的紅色，又忽地握緊拳頭，縮回去。對不起，弄翻了妳的籃子。西卡莫對西維說，接著轉向波普，謝謝。說完，卻沒接下籃子，回頭跑出林中空地。他嬌小的身影脫離陽光，躍入矮樹林間，西維和波普看著他的褐髮在林葉頂端碰碰跳跳，穿進穿出，像一隻輕盈的小鳥。西維走進波普，握住她的手。走吧。波普點頭，反握住妹妹，兩個人手牽手走出樹林。

從西邊森林到回家的路上，姊妹倆幾乎沒有說話。不用開口，她們都知道對方的心思流轉著什麼。聽說，人口販子來了。有人看見，人口販子走入提克家。大家都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大家都知道人口販子去提克家做什麼，大家都知道從此以後再也不會看到提克家的女兒馬卓娜。有人在說，或許等西卡莫夠大了，卡拉巴許也會把這個剩下的兒子賣掉。西卡莫與西維同年，馬卓娜又正好與波普同年。他們從以前就一同到教會上學、識字、唸書；但是因為卡拉巴許不工作，馬卓娜只好代替父親為一家人的生計打算。她漸漸不來教會，跟著其他大人一起去野地採集食物和果實，有時候幫邊界的高地精靈收割農地。其他人家同情這兩個孩子，多半會分一點食物給他們，但卡拉巴許儘管是個失能的大人，卻心高氣傲，不准孩子接受其他人的施捨，若是被發現他們拿了別人給的東西，就給兩個孩子一頓好打。西維記得以前西卡莫還常來教會時，有回坐在她面前，男孩一低下頭看書，西維就看到他後頸下方，被衣服遮蓋的邊緣，有一條條淤青的腫痕。後來，大家漸漸不給提克家姊弟食物跟日常用品；至少不是明目張膽地給。

野精靈本來就是一個集體生活、集體工作，也集體分享收成的族群，分送食物跟用品給孤苦無依人家，原本就是他們認知上該做的事情。但卡拉巴許拒絕接受這個傳統，他說，自己的收成應該是自己栽種的，相反地，我收成的東西就是我的，不應該給別人。大家都認為那是因為卡拉巴許年輕時曾經到海蘭去工作，被派納斯氏族傾人類派的墮落精靈給教壞了。提克家因此被孤立。

人口販子來到居住保留區的第四天就離開了，帶著馬卓娜一起。那一天，波普哭了。為什麼馬卓娜要被帶走？為什麼沒有人去阻止他？波普一邊哭，一邊口齒不清地問了一遍又一遍。西維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因為她也想問跟波普一樣的問題。為什麼是馬卓娜？為什麼其他大人無力阻止卡拉巴許？但她心裡知道，賣孩子這件事情，在這個野精靈族群裡，發生過太多次了。現在是提克家，下次說不准會輪到自己家；當收成不順，奎克斯氏族逼迫得緊，家裡張嘴嗷嗷待哺的孩子又太多，這是個不得不然的選擇。幾乎每個人家都賣過孩子，她們知道。或許，波普的哭，是因為她隱約知道，發生在馬卓娜身上的事情，隨時會轉落在自己身邊。雖然爸爸媽媽愛護自己、照顧自己，但他們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兩個未達幼成年期的孩子，從馬卓娜的事件，察覺到了未來的不確定性與宿命性。但那是一個多麼可怕的認知；她們瞭解到自己的無力，和大人們的無奈，而未來的一切，彷彿早已命定，她們只能朝著那條路前進，不知道自己將碰撞到什麼，但那卻是早已安排好的一齣戲。西維抹去積聚在眼角的淚，去種花吧，她對哭泣的波普說。

種花？波普抬起紅腫的淚眼。去種花。西維躍起身，隨即又趴在地板上，一手深入床底下搔抓著什麼；不久，她拖出一個小麻布袋子。這是媽媽給我的，她說是金盞花的種子。她拉住波普的手，去種花吧，波普，到西邊森林附近那片草原去種花。為什麼？波普被引起了好奇，拭去眼淚問道。媽媽說，新生命就是新希望。如果這些種子能開花，那麼我們就可以種出希望。她接著說，馬卓娜是個好孩子，祭司說，做好事必得善報，我相信她會沒事的，可是我們要幫她祈禱，所以我們去種花吧，波普。嗯，去種花。

她們種下金盞花種子，數週後，再經過草原，仍未發芽。西維和波普望著那塊黑褐色土地，沉靜地，彷如埋在地底下的希望，早已死去。但不能死，還不能死，西維想，正如她們盼望馬卓娜有一天可以回來，這裡終有一天會是一片金黃花海。西維捏了捏波普的掌心，會開花的。嗯，波普點頭，會開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