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特，你好了吧。」威洛有些不耐地說，跟他悠然的姿態有些不合襯。溫特一心一意照顧那女子，替她撫背順氣，結巴地問她是否比較不疼了。那女子，已經好長一段時間沒有感受過這等溫柔，感激涕零地看著溫特，點點頭，幾乎盈滿眼眶的藍色像是要滴出染著淡淡青色的水。溫特瞬間覺得她的眼睛很熟悉，點點落著煤灰的藍，空洞、放棄，卻在內裡有一股堅挺的眼神，好熟悉，卻又令他心痛。或許是因為同為人家僕人，野精靈女子聽出威洛語氣中的不耐煩，知曉高傲的精靈貴族絕對不會多花時間在她這種野精靈身上，便小聲對溫特說，已經可以了，我可以自己走回去。溫特扶著她站起來，小心翼翼地撐著她瘦弱、彷彿一動就要四散的軀體。他很溫柔，動作輕盈，怕弄疼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這種感受了。記得很久以前，也有人這樣對待她，但如今……她眨去眼淚，用披肩將頭臉包起，遮去一切回憶、悲傷、歡樂與哀愁。威洛朝她走過來。「藥效應該已經發作了，妳快點回去吧，否則妳的主人會發怒的。」聽見那語氣中隱微的關切，野精靈女子吃驚，抬頭看了威洛一眼。但他冷靜嘲諷的神態未變。那是同情嗎？還是……但同情救不了她，救不了任何人。她只能靠自己拯救自己。女子再度喃喃向兩人道謝，又不顧胸腹的疼痛，向艾波鞠躬致歉，之後踏著蹣跚腳步，緩緩走上沙塵翻飛的黃沙大道。對，威洛想，同情救不了她，救不了任何人，也救不了我。我只能靠自己拯救自己。

見野精靈女子跛行離去後，威洛彎身拾起艾波掉在地上的木屐，交給她。「請問姑娘叫什麼名字？」彬彬有禮，不見任何偏頗的笑容溢上眼角，就算艾波再怎麼挑剔、敏銳，這回也看不出他語氣神態中有任何歧視、嘲弄的意味。對方畢竟是貴族，若再不回答，會顯得自己沒禮貌、不知好歹，於是艾波勉為其難地開口。「艾波 • 克來勃。」說著接過木屐，套上她已被沙塵沾得灰污的光腳，屈膝低首。「謝謝大人。」

好個能屈能伸的小女子哪，威洛想。在野精靈奴隸前這麼一副囂張模樣，在他這個精靈貴族前又是謙恭順服；但他仍捕捉到艾波流轉的眼角一絲絲不馴的閃光，那是積累著怨恨、疲累與憤怒的結晶。等著瞧，有一天我會踩在你的頭頂上。但她現在還不能踩在貴族的頭頂上，所以只好先踩在奴隸的頭頂上了。威洛臉上笑意更深，我見過不少這樣的人，不少，不少；我以前也是這樣。所以她對艾波，是好奇多於同情，或者是厭惡。威洛清清喉嚨。「我叫威洛 • 懷特，那個傢伙，」他指了指溫特，「是我的伙伴，叫溫特 • 巴得。我們剛從南方過來，想在海蘭停留一陣子，我想姑娘應該可以介紹不錯的酒館給我們？」

他怎麼知道我在酒館工作？艾波狐疑地看著威洛看充滿誠意的笑臉，他的眼睛閃爍某種特異的光，好似有兩個瞳孔重疊在一起，朦朧的淡綠後，透著一層深色的薄膜，有如煙燻後的濃灰，浮動如流水。她不自覺地直盯著看，卻猛地發現那層深色薄膜如眼皮般眨了一下。她嚇一跳，那是什麼東西？艾波回過神，那層薄膜消失了，威洛的眼睛透明澄淨，清淡得有如春天潺潺流過的小河。她發現威洛還微笑地，等著她的回應，彷似剛才的出神只是一瞬間。「我……確實在一家酒館工作，但那家酒館是人類開的，投宿者也多半是人類……」他應該是貴族吧，艾波想，如果是這樣，海蘭應該有他的親戚，怎麼不去住好一點、高一點的房子，要去住人類蓋在地面上的酒館？

「酒館的名字是？」威洛問。

「燈華。」艾波回答。什麼爛名字。她在燈華工作了一陣子之後才聽一個人類女侍說，酒館的名字是老闆取自一個人類詩人霍松的詩題。 燈火紛華 / 澄透若明 / 我眼裡的燈芯，是一枚銅鏡 / 反照生命的火華 / 是一片虛無的高天 / 透遠、明亮、不可解 / 你看不見我，我認不出你 / 燈火滅盡如落華 / 破碎的鏡 / 重塑完美的生命 / 但，已來不及 / 來不及在夏季繁華盛開時，留下一點蹤跡 / 只餘春泥秋雨 / 沾附碎裂的眼角 / 等待傾斜的來春降臨。 艾波訝異自己竟還記得。其實她是刻意記得；她聽過老闆用人類語言朗誦數遍後，要求那個人類女侍斯布蕾教她人類語言跟文字，記下這首詩，雖然她完全不懂詩人到底想要表達什麼。或許只是想要證明，她也可以懂老闆在說什麼。我不比你弱，你不比我強。

「啊，布兜拉斯，是吧。」威洛說出燈華老闆的名字。「燈火紛華 / 澄透若明 / 我眼裡的燈芯，是一枚銅鏡……」他接著用流利的人類語言朗誦起來。艾波瞪大眼。「你……您怎麼知道？」

「誰不知道呢，那是布兜拉斯最喜歡的詩，他甚至以這首詩為酒館命名。」一抹懷念的溫暖微笑照上威洛的臉龐。「好久沒見到老布了，這次就去住燈華吧。」他不顧酒館女侍錯愕的眼神，回頭招了招還站在大路中央，痴痴望著方才那名野精靈女子離去方向的溫特。「溫特，要走了。」聽見威洛呼喚自己，他回首，那雙眼失魂落魄，好似靈魂已被奪去一半。不不，那不是書上說的一見鍾情，他喜歡那女子，但不是那種感覺，反倒更接近一種懷念之情，但他說不上為什麼。或許他的靈魂真的被奪走一半；一直都只有一半，直到方才，他像是找到了失去的另一半，卻又在瞬間消失無蹤。為什麼？為什麼呢？為什麼他有股衝動，想握住那名野精靈女子的手，告訴她，別擔心，別擔心了，我在這裡，妳還活著，我也活著，這樣就夠了。但溫特不懂為什麼。威洛接近他，用力一扯溫特在腦後綁成一束的長馬尾，小聲說，別太明顯，小子，這樣會落人口實。溫特沮喪地點頭，重新背起袋子，隨著威洛跟艾波，偏離黃沙大道，前往熱鬧的商業區。背離越遠，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