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艾波 • 克來勃提著裝滿蘋果的籃子，汲著木屐，緩慢地在貫串市集的中央街道上拖行。空氣中滿是灰塵、生鮮垃圾、動物體味、人體排泄物腥臭的氣息，時已近正午，高掛空中的太陽正烈，熱力把這些混雜氣味揮發到最高點；她眉目深鎖，帶金碧綠雙眼直視前方，不覺加快腳步，彷彿周遭一切與她無關，她只一心一意地，拖著鞋底有些不平均的木屐，盡快遠離這裡。市集的人潮已經湧散，只剩下三兩攤位還在收拾東西，艾波在這個時候還能買到這一籃新鮮蘋果，已算是萬幸。還好我跟圖裴洛家有點交情，也不枉費我常常跟他們買水果，每次還聊聊天，稱讚一下他們自製的蘋果醬跟橘子醬，還有他們家跟自己同齡的女兒浦那不好看又沒創意的手工披巾。艾波，這是我新作的，你看！好漂亮的花色。妳自己想的嗎？不是啦，我那天送水果到希克利家……唉，妳也知道我們家的水果出名，很多貴族家裡舉辦宴會的時候都會用我們家的水果，所以我就送水果去希克利家；對，他們家的二女兒訂婚。我送東西進去時，一眼就看到小姐身上的披巾，就是這個花色。怎樣？雖然很難找到完全一樣的顏色，但我還是織出來了，不錯吧？不錯吧？嗯，很好看。好看個頭。織料用得差，色澤也染得很糟，希克利家小姐怎麼可能用這種烏七抹黑的顏色，浦那一定有色盲。艾波從很久以前就確定了，她看到的顏色永遠跟別人不一樣。織得這麼醜，還敢說跟希克利家小姐的一模一樣。妳以為織出一樣的花色，就可以成為貴族的小姐了嗎？妄想！妄想！妄想！艾波忿忿地踢著灰塵與石子，快步遠離市集。

心情真不好，都是老闆害的。都幾時了，還叫我去市集買蘋果。不會早點說嗎？不會叫負責採買的安許買嗎？忘了說。忘了說。永遠只會一句忘了說，就混過去了。到時候買不到蘋果，挨罵的可是我。艾波轉入曲折小巷，繞行於精靈居住的貧民區。這裡的房舍用單薄的木材或是竹竿將同樣單薄的房子架高，一棟一棟細小、狹長，距離相近，因此形成迂迴細窄的長廊，由於搭建時亂無章法，柱腳間的空隙宛如層層相疊的迷宮，居民又將生活用品或垃圾堆積在房舍下，形成各種障礙，要在這裡通行並不容易，可艾波已經走習慣了；如同在縫隙間飛奔、穿梭、嬉鬧的孩子們，因為她以前也住在這一帶。她謹慎地繞過一疊生鏽的鍋碗瓢盆（都已經壞了怎麼還不丟？），穿越幾個相互堆疊、幾近腐朽的木箱子（裡面也是同樣腐敗的破銅爛鐵），衣袖差點拂過一缸子氣味濃重的醃醬菜（氣味這麼重一定是因為醬菜本身就快壞爛了），她微低著頭，跛木屐的腳步更快，喀喀喀，仍避不開每走過一個轉彎處，總會響起的、呼喚她名字的聲音。艾波。艾波。是艾波。又被老闆差去買東西了艾波。幾個孩子溜跑過她身邊。艾波艾波給我們蘋果。她不理會，目不斜視。艾波最近有看到妳老哥嗎？艾波什麼時候來吃個飯？艾波艾波克來勃家的艾波。她痛恨走在這裡。痛恨回到這裡。都是老闆害的。那個性急、體味濃臭、剝削、貪婪的死人類！都是他要她去市集買東西。從市集回到旅館，走這一條路最快，但她痛恨走在這條她從小走到大的迂迴小巷，可她又不能走另外一條，因為那裡是人類的貧民區，她一個精靈姑娘隻身進入，會惹人疑猜，甚至招來危難。我不是採買的，我在旅館工作，工作。我寧願端酒捧食物，寧願清床單尿壺，也不要再回到這裡。艾波艾波拉米那區的艾波。不要叫我，不要再叫了。艾波終於走出童年居住的拉米那區，喘了一口氣。她覺得緊咬的牙齦酸痛，肩膀僵硬緊繃，木屐的袋子卡在腳背上，磨痛了皮膚。

精靈貧民區與以商業為主的羅勃區雖然相距不遠，但壁壘分明，中間隔了一條黃土大道，平時作為商旅通道，熙來攘往，精靈和人類的貧民區分別座落為羅勃區的左右兩側，鮮少越界，不相往來。偶而會有些商人（精靈或人類都有，但以人類居多。他們似乎不太在意種族分別，只要有錢賺就好了，艾波常常這樣想）推著一車車商品進入兩個貧民區兜售，而事實上，很多從外界來的生活用品與資訊，都是這些商人帶來的。艾波想起自己小時候每當聽到商人推車上的鈴鐺生又在那狹窄、迴旋的巷弄中響起時，就會和一群小孩從各個角落衝出來，圍繞著那個人類商人和他的推車團團轉，叫道：威靈通尼，威靈通尼。那是精靈語「傳信者」的意思。艾波不知道那個年老、滿臉鬍子的商人叫什麼名字，人類又是如何稱呼他的，但她記得自己曾經很喜歡他，因為他帶來食物、用品、古舊的小玩具，還有來自遠方的消息。人類的城邦又在打仗了。又在打？不是才剛結束嗎？嗯。這就是人類呀。蒙頓區的精靈族長前一陣子頒佈法令，好像說要讓所有的孩子都受教育。貧民的孩子也可以嗎？是呀，會補助。為什麼我們沒有？為什麼我們的孩子不能上學？這個嘛，要看派納斯氏族的人願不願意了。剛剛從外面的酒館回來，聽到有人在說這件事，族長似乎也在考慮吧。但是要花錢，花不少錢。他們從人類身上賺了不少錢，就這麼捨不得分我們一點嗎？是呀是呀。我們的孩子也有權利上學。艾波和同伴們不懂什麼是上學，教育是在家裡父母親教的，但貧民區的父母親多半苦於生計，因此孩子的教育全都交給社區的祭司。艾波學會識字，是在教會裡，跟著祭司和他的助理一個字一個字念福音書學來的。上學是什麼，她不在意，她只想離開這裡。……他們又把野精靈隔離起來了。奎克斯氏族嗎？真奇怪，他們對自己族人可好了，但對野精靈呀，還真是……是因為野精靈奇怪啦，也不好好工作，成群結隊住在別人的土地上，不招惹事情才怪。不好好工作的是你吧。你少囉唆。野精靈是什麼？一個比艾波小的孩子問道。野精靈跟我們一樣是精靈啦，只是……有點不一樣。哪裡不一樣？他們長得跟我們一樣，只是膚色比較黑一點。還有，他們不工作，沒有自己的房子跟土地，到處流浪，撿拾別人農園裡的東西吃，他們還會偷東西。喔，這跟我們一樣嘛，艾波想，但沒說出口。那樣的年紀，她已經知道有些話最好別在大人面前說。你們呀，如果出去，看見那些成群結隊去採野果子，或是住在荒地上的傢伙，可別去跟他們說話。他們的小孩會偷你們的東西，知道嗎？

他們會偷你們的東西。他們偷了我們的東西。艾波急匆匆穿越黃土大道，風揚起煙塵，塵土微粒撞擊她的臉頰，入侵眼睛。艾波微瞇眼，俯著頭，繼續疾步向前。真後悔沒帶披肩出來，誰知道午後風變這麼大。艾波抱著蘋果籃，抵著突然增強的風沙，為了不吸入過量灰塵，她幾乎稟住呼吸，視線模糊不清，只能從眼縫中看見一團霧影搖擺、扭轉著，向她襲來。艾波毫不理會攻擊，堅忍向前，突然，無預警地，她的左肩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手中蘋果籃掉落，鮮紅散了一地。啊，艾波發出半是失望半是怨憤的叫聲。她回頭，對著方才撞到她的人叫道：「喂！等一下呀。」

那個人，頭上蓋著一件骯髒的黃色披肩，緊緊包覆住頭髮、臉，和肩膀，身穿精靈女性較常穿的窄長袍。她回首，看了看艾波和地上散開的蘋果，似乎到這個時候才終於意識到自己方才做了什麼。她趕緊蹲下身，幫忙撿拾蘋果，抱歉，抱歉，被披肩遮住的嘴出細小的呢喃歉語。她用骯髒、骨節突出的手指抓住鮮紅色蘋果，另一手仍緊抓住披肩遮住臉孔，微顫地將蘋果一個個放進艾波的籃子裡，煙藍色眼神怯懦地飄移、閃爍，好似她真的犯了什麼錯，真的拿走了什麼東西。艾波從她的舉動與膚色認出來，這是一個野精靈；而且從那瘦骨嶙峋的身體，閃躲、驚恐的眼神與動作之道，這還是一個飽受壓榨折磨的野精靈。艾波是聽說有些傢伙（包括精靈跟人類在內）會到野精靈較多的地區，例如蒙頓，買來一些野精靈的孩子。這些孩子就像奴隸一樣，被精靈或人類豢養，做沒有人願意做的苦工，整天被迫工作，一天只給一餐飯吃；有些較具姿色的孩子，還被送去妓院當妓女或是男妓。他們的父母為什麼要賣孩子，艾波不知道，可能是因為家裡孩子太多了，可能是因為貧窮，可能是因為父母本身就厭惡孩子吧；她俯首看著野精靈女子緩慢、顫抖地重複拾起蘋果，放入籃子內的動作，拳頭不覺握緊。為什麼要賣孩子，我不知道，可是妳，妳為什麼要放棄？為什麼這麼懦弱，為什麼動不動就露出受驚小動物般的眼神？不對，我已經不會這樣了，我已經不是這個樣子了。拳頭。訕笑。混著血的沙子。我已經不會這樣了。所以，是妳的錯，都是妳的錯，是妳讓我想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