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我知道，我已經死了。

我以為我會有什麼強烈的感覺。怨恨、不甘、迷惘、解脫、悔恨。但是什麼都沒有。在我的意識終於脫離那殘破不堪、疲累至極的身體後，我似乎也失去了所有的感受。因為沒有肉體，也感覺不到痛；因為感覺不到痛，也沒有不安與期待；因為沒有不安與期待，也失去與外在世界連結的能力。我終於成了一縷幽魂，飄盪、虛空，如我所願。如我所願？

我不知道是什麼讓我在死後意識依然留存。或許其他人跟我不一樣。我在這裡晃蕩了數天（或許是數年？），從未見過另一個和我一樣的幽魂。想來其他人在死後馬上就到了他們該去的地方，或是，早已灰飛湮滅，融入自然的循環。羨慕，還是慶幸？我不知道，我已經沒有感覺。忽然覺得，以前那些痛苦和憂愁，已經不算什麼了。那個時候，為什麼會這麼在意呢？為什麼如此執著，即使痛苦卻也無法放棄？曾經讓我欣喜的記憶，變得模糊；曾經讓我痛苦的經歷，卻也不值一哂。時間的流動，難解的情緒，從我眼前流過，像河水，只是輕輕帶走一些沙泥、石子，久遠以後，卻可以改變軌跡。我也被改變了。從很久以前。如今，當我已經失去情緒，還會被改變嗎？或許，能夠回頭看過去的我，就是一種改變。

死亡，可以改變很多事情。但是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那個人常說想死。我一直不懂為什麼。那個人……記憶好像從我虛無、穿透的存在滲透出去一般，已經有些殘缺。我記得那個人的一些事情，有時候，是他說話的語氣，有時候，是一個傾斜的眼神，有時候，是一個掄起拳頭的動作，有時候，是他嘴裡的臭酒氣。臭酒氣是什麼味道？我已經忘了。因為我很久不知道味覺是什麼了。那個人想死。也已經死了。我看不到他的幽魂。或許是因為他確實達到目的，無悔地走向下一個旅程。不像我。不像我。但我悔恨什麼？我留戀什麼？我不懂，因為我也很想死，我也想離開那個身體，到一個永遠不會感受到痛苦的地方，跟那個人一樣。

啊，我終於瞭解那個人的痛苦了。但已經太遲了。太長了，太長了。生命太長了。我以前以為那個人是殘忍的，但沒想到還有比他更殘酷的人，施加更可怕的事情在我身上。那些事情……回頭看，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只是想死，想死，想死。跟那個人一樣。一樣的。或許那就是我的悔恨。悔恨在我真正瞭解那個人之前，就這麼做了。但我沒有辦法。雖然想死，求生的本能卻比什麼都還要強烈，所以我才會……

已經過了多少時間？我在什麼地方？我是什麼？眼睛所看見的，是一片朦朧的景色，好似罩上一層永不散去的灰霧，所有物體都沒有顏色，沒有邊緣，沒有盡頭。分不清是花是樹，是人是鳥，是水是石。我是不存在的黑洞。我不是我。我已不是我。我不知道，還要維持這樣的狀態多久，我不知道，我的悔恨何時才會得到解放，我的懲罰何時才會結束。只是懷想著，試圖抓住已經流失的過往。唯有記憶才能讓我感覺我是我，感覺我是完整的，確實曾經存在的。但連那一切，都即將要失去了。

我看到了，在朦朧黯淡的景色中，有一個奇異的光亮。很微弱地閃爍著，好像隨時都要熄滅般，搖搖晃晃。我想要，想要看清楚那是什麼。追過去吧。追過去。追過去。即使那意味著我得拋棄一切。但我只要光亮，其餘什麼都不要。如果我可以重新來過，可以再度看到光亮，那麼我願意將一切拋諸腦後。那成就過去的我的記憶，也全都捨棄。全部。全部。然後，朝那光亮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