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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4/20 16:55:31瀏覽494|回應0|推薦5 | |
溫特將皮製的水桶丟入井裡,聆聽那物體劃過空氣的咻咻聲,接著微弱地「砰」一聲落水,隱隱在狹窄的井口傳來沉悶迴響。過了一會兒,他將水桶拉起,這回裡頭充滿乾淨的地下泉水;打上來之後,他將水倒入一個大型木桶內,持續同樣的動作,直到水裝到三分之二滿。溫特將堆放在一旁的髒衣物分成兩疊,一邊是有顏色的,另一邊是白色或淺色的。這是威洛教他的;把顏色分開,不然深色衣物會染到淺色衣物。什麼是染色,你懂嗎?就是把顏料附著上去。通常淺色衣物比較容易被染上,就像你的身體原本是一具乾淨、無靈魂的偶人,就很容易被路過遊魂給附著上,瞭解嗎?他覺得有些懂了,卻又不是很懂。威洛的意思是,越乾淨的東西,就越容易被弄髒嗎?溫特想洗衣服應該是洗乾淨而不是弄髒,所以威洛才不喜歡他把所有顏色的衣物都混在一起洗吧。可是,我也是弄髒了這具乾淨的偶人身體嗎?這麼一想,搓洗衣物的雙手停下動作,望著淡淡染上藍色的泡沫掛在自己的手心。不乾淨。血統不純。是骯髒的。是褻瀆的。是齷齪的。是誰說的?是誰的聲音?他兩手交握,想制止顫抖,但抹上肥皂的手滑溜溜的,怎麼都握不住。不該存在。應該消失。應該滅絕。應該離開。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溫特起身,到處走來走去,沿著裝滿浸濕衣物的水桶繞圈圈,讓風劃過耳際,呼呼聲響蓋過那在他腦子理迴盪的聲音。應該……不應該……呼呼……呼呼……呼呼,他停下來喘氣,除了自己不穩定的呼息聲,什麼都聽不見,心中那種刺痛、漂浮的感覺也總算定了下來。 他蹲在水桶旁,繼續洗衣服。常常這樣,溫特有時候會聽見奇異的聲音,或是眼前浮現沒看過的風景。他有時會將聽到的聲音,看到的風景告訴威洛;有一次威特形容他看到一攏崎嶇山脈匍匐於貧瘠的黃土地上,山既高聳又擁擠,突出的崢嶸巨岩宛如一根根朝天生長的利刺,山上幾乎沒有植物,只有在山腳三三兩兩三落著一叢叢低矮、營養不良的深色灌木。因為山很高,幾乎遮蔽了一半天空,那剩餘的天空是一種彷彿摻了濃牛奶的乳灰色,渾濁,陰沉。威洛聽了以後說,這地方聽起來很像蒙頓的風景。蒙頓?是地名,威洛說,從我們目前所在的地方往西走,就是蒙頓了。接著沉吟,怪了,這是誰的記憶?你的嗎?還是我的?我以前是用這具身體去過蒙頓,麥克羅菲拉是說過傀儡師的記憶有可能殘存在偶人身體裡,因此如果有另一個傀儡師使用同一具身體,或許可以看到前一個傀儡師所看見的風景或是經歷過的記憶……是這樣嗎?還是因為你來自蒙頓?但溫特也看過其他景色,有城牆的城市,架高的房舍,人群絡繹不絕的市場。那些房舍很特別,多半用粗大的樹木當作底柱,環繞著樹幹建築一個又一個的房間,有些深埋在枝幹間,僅能從濃綠的樹葉縫隙中看到些許影子。但也有蓋在土地上的房子,四四方方的,上頭蓋著傾斜的屋頂,還冒出一根長長煙囪,從裡頭吐出一團團淡色煙霧。威洛說,那應該是海蘭。接著解釋道,建築在樹幹上,架高的房子,是精靈傳統的建築,你看到那些蓋在地上的房子,是人類的住所。為什麼?海蘭有一些城市是精靈跟人類混居的,他們特地空出一些區域,把樹木草地清除後,蓋了人類的房子。威洛又說,這麼看來,你是去過海蘭?還是是「我」去過? 溫特將大致洗淨的衣物拿到另一個空桶子裡,將髒水流掉,再從井裡拉起一桶桶乾淨的地下水,重複這單調的動作,直到將水桶再次裝滿。井口是從黃色岩地上直接鑿一個洞,向下延伸數呎深;由於井口就像一個坑洞,周遭沒有任何標示,所以為了避免不小心掉進去,威洛說,記得使用完以後要在上面蓋上木板子。威洛第一次帶溫特到井邊,是領著他往房子的地下室走去。不是要去井邊嗎?溫特問。威洛先前已經跟他解釋過井是什麼,但他總以為那是在房子外頭一處空地上挖鑿出來的地下水泉源。威洛沒有回答他的疑問,手舉著油燈台座,繼續往樓梯下走;那底下宛如深沉的無底洞,黯黑在深處浮動,好似某種未定形的液體,黏膩漂流,隨著威洛手上的燈光往四周排開,然後又在他身後聚攏。溫特想起剛剛從威洛那間放滿偶人的密室中醒來時,四周也是同樣深濃的闇色,唯有那盞火焰照亮些許景色。他不覺微微顫抖,希望這不斷向下,向深處,向更濃重黑暗前進的旅程,可以早點結束。終於,威洛停了下來,他將油燈高舉至自己的臉前位置,要他看看四周,然後說,注意腳下。溫特低頭,看見威洛腳邊有一塊方形木板,他踢踢板子說:「把這個掀開。」 然後他看到了水井。「這就是水井。旁邊這個是水桶跟繩子……我等一下教你要怎麼舀水。這邊有一條水溝。」他晃了晃油燈,溫特看到不遠處地板上有一條黑線,裡頭是什麼,他還未看清楚,黑暗就覆上來。「髒水垃圾都倒到這裡面,讓它流出去就可以了。」他懵懂地點頭。「以後你要做的事情就是,洗衣服、打掃、倒垃圾……你還不會煮飯,但我會教你。你要做的事跟任何一個精靈巫師學徒一樣,都要先從這些日常生活瑣事開始學起。可我還不知道你有沒有資質,所以不保證以後會教你其他巫師該學的東西。不過我會教你識字的,以後你可以自己看書。」溫洛用腳將蓋住水井的板子推回去,又帶著他往回走。這裡的好處是你都不用踏出外面一步。這房子跟設備可是我特別托一個人類朋友幫我建造的,房子不在地面上,是在地面下,所以連這個水井也是從地下開鑿,還可以從水溝倒垃圾。嗯?為什麼要住在地下?當然是要避人耳目了。你想想,精靈喜歡住在樹上,人類是住在地面上,只有矮人住在地底下,但這一帶沒有矮人,而且他們不管我的事,我也不想管他們的事;矮人一向不信任精靈巫師,尤其是像我這種傀儡師。會來找我的,只有精靈跟人類而已,所以我才把房子蓋在他們想像不到的地方。 溫特是第一次聽到精靈、人類跟矮人的區別,日後在威洛更進一步的解釋下,他才明白這些名詞分屬於三個不同的種族。他現在的身體是精靈,而威洛是人類(難怪他第一眼看到威洛時覺得怪怪的,因為威洛的耳朵不是尖的),而矮人,為什麼沒有矮人的偶人?溫特問。為什麼要扮成矮人?他們太安分了,嘴巴又太緊,即使扮成矮人,也敲不出他們嘴裡的秘密,威洛用理所當然的口氣說。洗衣、打掃、煮飯、整理家務、學識字,藉由這些日常工作的瑣碎,溫特一點一滴學會各種他不復記憶的事物。他漸漸知道,可以拿在手上,撐著火焰的那種長柱狀東西,叫做燭台;長方形,有四隻腳當柱子支撐,上頭可以擺放很多東西的,是桌子;同樣是四隻腳支撐,卻用來坐人的,是椅子;那天他在偶人室的桌上發現的那個粉色與紅色紋路交錯的美麗物體,威洛後來告訴他,是一把梳子,而且是用罕見的珊瑚所做成的梳子。什麼是珊瑚?溫特問。珊瑚是一種海底生物,海嘛……如果你是精靈,那麼你應該沒什麼機會看見海吧。精靈的土地大部分都在內陸,只有蒙頓的一小部分接海,可是大多是崎嶇不平的高地沿岸,很難當作港口使用……地理課以後再上。總之,珊瑚生長在海裡,這種材質,是它堅硬的外殼,人類在它死後把外殼拿下來,製成各種各樣的物品。這種材質很稀有,就算對人類來說也很珍貴,對沒看過海的精靈來說更是不得了。我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這是一個人類給我的,算是……報酬的一部份吧。你想要嗎?真的很想要?可是這東西真的很珍貴呢……真是奇怪,你為什麼會對這東西這麼執著,明明之前連這是什麼都不曉得。聽好,我可以把它給你,但是你只能在這棟房子裡使用,將來若是有一天要離開這房子,可不能將它帶出去,懂嗎? 還有許多物品,溫特都是只知一個模糊的概念,卻無法具體指出那是什麼東西,漸漸他才能指出什麼是盒子,什麼是鍋碗,什麼是掃帚,什麼是石磨,什麼是玫瑰花,什麼是書本。對他來說,一個名詞指涉一個意義,或是對應一樣物體,那樣就夠他應接不暇了,他無法去管一個名詞所衍生出來的變形、譬喻、空洞,因此他總無法理解威洛為何說他的靈魂「乾淨得像張白紙」。我看不見靈魂,也不像一張紙,如果不洗澡,一點都不乾淨,為什麼威洛要這樣說?面對他的問題,威洛只是給他幾本書;但這些書內並沒有解釋靈魂與紙的關係,那只是一些措辭簡單、淺顯易懂的,有關精靈與人類的歷史和地理書籍。沒有得到答案,溫特仍是在工作空檔積極地看威洛指定他看的書;從地理書,他知道不同地區的氣候與地形特色,該地區的居民因其天然條件影響而以什麼為營生,還有不同種族的分佈區域。從歷史書,他看到精靈和人類一直處於紛戰狀況,而人類之間、精靈之間亦是大小紛爭不斷,矮人、蜥人和地精則是夾在兩大種族中間,年表呈現出他們不斷被驅趕、奴役、遷移的歷史。他也看到了何謂威洛所說的巫師,有關他們力量的簡短、不充分描述,還有威洛自稱的傀儡師,以及自己的身體,偶人。 「傀儡師是能將靈魂從自己身體脫離,並附著於另一具身體上的巫師,這種能力,就算在法力強大的精靈巫師中,也相當罕見。偶人則是被巫師製作出來的身體,擁有『空白』的靈魂。」 只有這樣,書上只有這麼短短一句話,來解釋何謂傀儡師,何謂偶人。如果偶人有「空白」的靈魂,那麼他是什麼?是像威洛說的,不知從哪裡來的孤魂野鬼,偶然地附著在這具身體上頭,還是這具身體自己產生了靈魂與意識?溫特常常聽威洛這樣自言自語地叨唸著;這似乎是他的習慣,而威洛也不期待任何人應答。溫特聽不懂,他看不見靈魂,不懂什麼叫記憶、意識,他只能說我在這裡,看得到、聽得到、碰觸得到、感覺得到,我這樣思索,所以我存在。是這樣嗎?是這樣吧。威洛不知道是怎麼想的。他從不會直接跟溫特說自己的想法,他會回答最簡單的問題:那是什麼?是鵝毛筆。這個呢?是當紙鎮用的石頭。這個?在海蘭買的廉價手環。但是遇到某些似乎很模糊但溫特又覺得很重要的問題,威洛會說,去打掃。去看書。去幫我熱杯牛奶。溫特也不知道威洛平常都在做些什麼。他常窩在自己的書房內,一整天都不踏出一步,只叫溫特將食物飲料送進去。溫特有時候偷瞄幾眼,發現他有時用鵝毛筆在洋皮紙上寫些什麼,有時在看厚重、陳舊的書,有時只是發呆,或看似在發呆。不待在書房時,他會在屋內到處走動,身體搖搖晃晃地遊蕩,喃喃自語,唸著溫特聽不懂的事情,有時候也使用陌生的語言。威洛第二常待的地方是偶人室,那也是溫特最不想進去的地方;不過幸好,威洛後來禁止溫特隨便進入,他也樂得從命。威洛有時候在密室中待了許久,當他出來時,從敞開的門口吹出的風,溫特聞到某種東西燃燒的氣味,或是濃烈的香料氣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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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