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Ⅰ End

1.1

什麼？什麼？又要我說故事嗎？真是傷腦筋哪，不是才跟你說過的？怎麼？你又忘了？真是，真是的，我已經有點受不了你的記性了，忘得真快，明明才剛剛跟你講過的。好吧，反正我也很閒嘛，就當打發時間了。在那兒飄過來，移過去，有時候也感覺蠻悠然的，不是嗎？嗯，你不覺得？為什麼？因為感覺太漂泊不定了？怎麼會，你還不習慣嗎？我們都在一起這麼久了，呵呵。你想想看，我們從來就不曾定下來，不是嗎？從這一個人，遊蕩到另一個人，我們附著在他們身上，但他們不知道我們的存在；或許有些人知道吧，但對他們來說，我們只像是小小的青色蟲子，在他們耳邊迴繞，嗡嗡，嗡嗡，用手一揮，就趕走了。但他們不知道我們一直都在那裡，用他們的眼睛看世界。這樣不是很有趣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高度，從他們眼裡看出去的景象，也有不同的顏色。怎麼，還是不喜歡？什麼？這樣就不知道你自己是誰了？呵呵呵，真有趣，沒想到你會講出這種話來，呵呵呵，嘻嘻嘻。不知道你自己是誰呀，那麼，我問你，你真的曾經知道自己是誰嗎？你真的曾經非常自滿，滿意到不再問：「我是誰？」這個問題嗎？喂喂，不要再想了，你是想不起來的，只會頭疼而已。好吧，好吧，算我輸了，我就再把故事講一次給你聽。這個故事很長、很長，畢竟一個人一生的故事能有多短？當然，要短也可以很短，出生、過活、死亡，就可以結束了，但在這個狹隘的空間內我們還可以再細分、細分，一直細分下去，直到無限大。人生很短暫，但也是說不盡的。不過呀，我已經有點厭倦從頭講到尾這種說故事方式了。不如這樣吧，這一回我從結尾開始講，你覺得如何？什麼？怎樣都好？好吧，我看你也有點放棄了，是不是？嘿嘿。好，那就這樣吧，嗯，我想想看，該從那裡開始講起呢？就從那個時候吧，那個時候，也就是結束的那一天……

1.2

他緩緩睜開眼睛。充斥滿眼的，是深灰色迷濛的漩渦。他反射性地眨了眨眼，那一團浮動的深灰依然存在，但濃霧似乎緩慢地自邊緣散去，像是一團厚重的絲線，從四面八方不斷地被拉扯，逐漸變得稀薄、澄透。灰色霧氣背後的景色浮現出來，他可以看到，有一個微小的、飄逸的亮點從迷霧中央浮出。那彷彿是一個起始，引導著一團渾沌，依此，萬物找到該有的位置，該去的方向。在他眼中，這個亮點就是中心，他的一切將從這個核心出發，繞旋、堆聚、散去、重建、崩壞；他知道，這就是開始。

然後，他突然往前撲倒，面朝下地摔在堅硬的地板上。痛，是第一個感覺。因為痛，讓他意識到軀體、四肢的延伸，他很用力地抬起脖子，地板上堆積的厚重灰塵嗆入鼻端，他用力地打了一個噴嚏，一團煙灰在他臉前飛起、退開，被嗆出眼淚的雙目驚奇地看著那團煙灰，撩亂、舞動，最後沉寂入遠處的黑暗中。剛剛，他做了什麼？被壓在身體下的手指動了動，他又是一陣訝異，沒料到竟然可以動呢。接著試了試手腕、手臂，他現在慢慢可以抬起手來，用手掌撐著地面，讓上半身稍微抬離骯髒的地板。周遭很黑，宛如一團渾沌的漩渦，沒有重量、聲響地覆蓋在身上。他想找方才看到的那個光亮，卻遍尋不著；他想要它，想要看到它，握住它。現在，腰部以下比較有感覺了，他感覺到腳趾、腳踝，無力地垂落在冰冷地板上，他等待著那感覺傳達上來，至膝蓋、大腿、腰部，終於有力氣可以四肢並用，翻轉身體了；他改而坐在地板上。這是什麼地方？還有，他是什麼人？他用笨拙的手指探索自己的身體，臉頰消瘦、光滑，頂上有毛髮，並不長，只覆蓋住耳朵與頸子。他的身體，瘦骨嶙峋，到處都摸得到薄薄一層皮膚下的骨骼，手指關節較粗，手掌很大，大腿和臀部沒有什麼肉，踝骨突出，像兩個腫包，雙腿之間有一條小東西，軟趴趴地垂在那兒。他用手指慢慢梳著垂在耳朵旁，粗糙、豐厚的頭髮，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又是什麼？他抬起手，手肘好像撞到一個什麼東西，粗硬、冰冷。他看不清楚，只能朝那個方向緩慢地伸出雙手，一點一點向前，去探詢，接著他摸到一個四方形的柱狀物。並不大，是他的手掌剛好可以握住的。往下，那柱狀物佇立在地板上，往上，頂端似乎又連接著什麼東西。他稍微直起身子，雙手繼續往上摸，那東西平坦、寬大，似乎往前方延伸。他兩手抓著那東西的邊緣，顫抖的腳掌踩在地板上，腳趾緊縮，試圖慢慢站起來。

他的雙腳無法支撐，整個人向右側摔倒，手肘、骨盆大力地撞至地板，發出極大地「碰」一聲。好痛。他側躺在那兒，等著疼痛過去，等著灰塵落靜，然後，他又抬起身子，抓住那長形物體的邊緣，再度試圖站起來。摔了幾次之後，他終於可以雙手扶著東西，好好站著，雖然還是覺得小腿以下不停顫抖，但他心裡升起一股歡欣的成就感，好似終於達成了什麼偉大的舉動。他扶著那東西的邊緣慢慢行走，一步一步，微微顫顫，深恐再度摔倒。環顧四周，他終於找到那個亮點，就漂浮在那長形東西延伸的某一處。他朝著亮點走過去，一路上感覺手碰到不少東西，有的冷冰冰的，有的表面很粗糙，有的很薄、很光滑，有的散發出怪異的氣味，既不算臭也不算香，有的毛茸茸的，有的摸起來卻很溫暖，有的柔軟得像會從他的手中分解散開。他終於接近那個亮點了，可以看清那亮光，還有周遭它所照映的事物。那光，是一圈溫柔的黃，彷似某種他看過的東西，他沉思著，但是想不起來。光的中心是深黃，向內漸層加深為橘紅，接著卻融為是一種非常淡薄、近乎透明的青色，小小的一點，是中心的中心，他不自覺地盯著那青色光點看。這個東西，叫做火焰。火 • 焰。他在心裡，慢慢地、反覆咀嚼似地，念了一遍。他張開口，鼓動不靈活的舌頭，想念一遍。火 • 焰。火 •焰。但是念出來的聲音，卻像是活煙。活•煙。或•言。夥•延。惑•淹。火•言。火•掩。火•焰。火•焰。終於念出來了，他想著，但我為什麼記得？我還記得什麼？火•焰。火•焰。

他很高興自己還記得什麼東西，說不准，接下來還會想起更多呢。他就著火光看放在周圍的物品，但很遺憾地，幾乎全都是他認不出來的東西。有很沉重的圓形物體，中間似乎是透明的，但所有光線進入那圓形物體後，卻折射、扭曲，消失不見。有形狀狹長的長型東西，可以打開，裡面有一小團散發著異香的乾燥物質，也有些東西是中空的，似乎可以放進什麼。很多東西形狀怪異，材質不明；不，應該說是他認不出來那些是什麼，如果他認得，那或許是些再平常也不過的物品。接著，他看到一樣東西，靜靜地躺在一堆物體中間，幾乎被那些張牙舞爪的物體掩埋，但他就著昏弱的光，還是那件那東西的表面，在光線的映照下發出微然清晰的光。他伸出手，抓起那東西；那東西形狀扁長，一側狹窄平滑，長度剛好可以讓他握在手中，另一側長出一根根細長的東西，間距很密，尖端有些刺人；整體應該是用同一個材質製成的。他拿著東西靠近燈光，細看表面上的紋路，顏色是紅中帶著粉白，色質並不平均，漸層染散，仔細看，不同色澤構成一條條細紋，有的垂直，有的繞轉，形構出非常美麗的圖案。美麗。他也知道這個字眼？對美麗事物的感受，似乎是天然的，不需要經驗支持的；他不知道這東西是什麼，但覺得它很美麗，也對它有一股熟悉感，彷彿，他也曾這樣將這東西用力握在手中。

他手握著那東西，繼續繞著長方形物體緩慢走著，直到感覺膝蓋不再顫抖，腳踝穩固地支撐腳掌，腳心實實在在地貼著冰冷的地面，有時好像踩到什麼脆硬的小東西，傳來一陣刺痛。眼前所見的各種物體，除了火光，他幾乎一個也不認識，就連支撐著那一道火焰下方那個長細的柱狀物，他都叫不出來；他試著想說出口，但是話到舌尖，又滾落回喉頭裡，他只得硬生生吞下那股不悅的沉悶感，說不出來的字迴盪在胃的底部，空洞而虛無。他焦慮得感覺鼻頭一陣酸痛，好像有什麼熱辣的液體要從眼角湧出來。為什麼想不起來，為什麼，為什麼。他的手用力握緊那個粉紅色的東西，刺刺的尖端嵌入手心，疼痛讓他稍微清醒了點。不用再問為什麼，因為他反正什麼也不記得，他就像張白紙，而火焰，是生命的起源。他伸出一隻手指，靠近火焰，火光橢圓的形狀因為空氣擾動而扭折了下，往後退，像是在推拒他的碰觸。很溫暖。起先是溫暖，接著卻是炙人，他趕緊縮回手。原來，他撫著燒燙的手指，想著，如果靠太近，也是會受傷的。但是他仍感激火焰，不僅是因為這是他唯一記得的一樣東西，也因為它在黑暗中帶來光亮和溫暖。火焰。火 •焰。他唸著，乾澀著聲音在沉靜的空間內迴響。這裡應該還有別的東西，他想，不只這些，或許他還記得更多。他開始往四周探索。

火光所不及的地方，是一片凝重的黑，彷彿可以觸及，具有質量。他雙手伸直，擺在身前，一手仍握著那個粉紅色東西，另一手則張開手指。他走入黑暗，想要去碰觸那一團物質，手指卻只穿越空氣。喔，原來什麼都沒有，他驚愕地想。接著試探性地再向前一步，還是沒有碰觸到什麼，他便大著膽子繼續走，直到指尖似乎摸到什麼東西。那東西沒有溫度，觸感相當光滑，很柔軟，他一摸，就感覺那一處似乎凹陷下去一點。他眨了眨眼睛，似乎較為適應黑暗了，發現眼前有些物體在晃動著。那物體有點大，比他還高，黑濛濛的像座小山。他這次用整個手掌去碰觸，那物體雖然柔軟，但好像還包覆著什麼，底下有更具體的東西。摸著，他的手好似穿越了什麼，直接碰觸到裡面，他不禁嚇得縮回手。那是什麼？他楞楞地尋思，那感覺……像是自己的皮膚？他想看清楚，想再看清楚一點。然後他突然想起，他可以把火焰拿過來，只要握住下方那個柱狀物。他不及想自己怎麼會知道這件事，就回到火焰邊，先將手中那個粉紅色東西放下，接著握住柱狀物，小心翼翼地將火焰舉起。這種感覺同樣熟悉，他想自己以前應該也做過同樣的事情吧。他拿著火焰，又回到黑暗中。這一回，昏黃的光驅散黑色物質，像一把刀刃溫柔地切開厚實的表層。他看到有幾個大型物體在他面前晃動著，為什麼會晃動，似乎是因為它們都被繩子吊著，脫離地面。他再度試著觸摸這些物體，指尖傳來同樣光滑、柔軟的感覺，但都不是先前他偶然碰觸到的那一種；那底下應該還有什麼。他舉起火焰，更靠近觀察；那些物體是黑色的，因為上方被束起吊著，呈現三角形的狀態，他撫摸黑色的物體，試圖找到方才碰過的不同觸感；他從上摸到下，突然感覺手只好像穿透進去，仔細一看，是那個黑色物體開了個裂縫。他把手伸進去，將那縫隙撐大，驀然，一張臉出現在他面前。

他嚇得整個人踉蹌後退，手指卻仍勾著外面那一層黑色物體，這麼一來把它完全扯下來。他看到，一副赤裸的人體就吊掛在他面前。人體，就像自己一樣的人體，被繩子吊著臂膀，慢慢地在空中晃動、迴旋。那人低垂著頭，金紅色的頭髮有些長，蓋住臉頰，但仍可看到他緊閉雙目，面色蒼白。沒有意識嗎？還是說……他穩住拿著火焰的手，勉強鎮定住心神，膽怯地伸出手指，碰了碰那人的手腕。質感就像自己的皮膚，一樣柔軟有彈性，但沒有溫度。他是死的。死人為什麼會被吊在這裡？一股寒慄感從他的背脊竄下來，他全身顫抖，膝蓋都快穩不住了。還有其他東西，難道那裡面也是一樣嗎？他踩著狂亂、顛簸的步伐，靠近其餘包覆的黑色物體，撫摸了一陣，找到開口，他將整個包覆物扯下，裡頭也是一具人體；只是這具跟他有些不一樣，骨架小而纖細，深棕色的頭髮很長，胸部豐滿，兩腿間並沒有他和另一具人體有的東西。但同樣的是，他們都沒有呼吸，沒有溫度，沒有心跳。他抱著頭坐在地板上，四肢顫抖不止。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有死人被吊在這裡？為什麼我會在這裡？我是什麼？我是什麼？他抱著身體，渾身僵硬、冰冷，不斷小聲地問著自己，為什麼我會在這裡，我是什麼，我是什麼。吊掛的兩具人體閉著雙眼，對他的提問始終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