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了頭，領到「憂鬱證」就可以合法開著救護車通行無阻。頭上的紅色警帽閃耀著刺眼的光芒，人人閃避、禮讓。失戀、失業、酗酒、卡債、婆媳不合、親子關係緊張、移民適應不良，舉凡各種人生關卡，全部綠燈直行。闖紅燈、搶黃燈理應得到的譴責，在精神障礙的庇蔭下，全都免除刑責了。

雖然紅警帽在川流的人海中，招搖得像臉上貼了OK繃，然而比起萎靡不振的控訴，還算生命可承受的輕。

是嗎？我有憂鬱症？我在服藥治療中（under medication）？我要向眼前十幾對的「上帝之眼」低下冥頑的頭？

有一段時間，我，總是，很，累，又睡不著，失眠的身體洩放掉皮囊裡飽滿的元氣，日益縮小的心胸裡容不下迷失的靈魂。家人說晚上睡不好就白天睡吧；朋友說放輕鬆，降低自我的期許。其實我比大家更擔憂，迷失的身、心，急著找回家的路；太遲，怕身、心被巨大的時空分割太久，就再也，兜不攏。

焦慮讓我走進了廚房，煮了第五杯的義式濃縮咖啡。牆上滴滴答答的鐘，敲了十響，孩子終於哄睡了，我嘈雜的世界終於平靜下來，我需要一杯咖啡的慰藉。

不需要預約，最忠實的老朋友總是坐在那等我。還沒碰面就先給我一屋濃郁的馨香，沒有成見，諸多的假設及疑問，只會靜靜地聆聽。不時，用它的溫暖濕潤我說得焦苦的口舌，我享受這怡然的片刻寧靜。

睜開眼，夾在兩個孩子中間的我，被女兒的花拳、兒子的飛腿踢醒好幾次，挪移了踢在臉上的小腳，就睡不著了。我聽著窗外的蛙鳴，風吹樹葉的窸窣聲，甚至聽到隔壁房間先生的打呼聲。

已經第四個年頭，孩子們固執地要我陪睡，不願意總是忙著辦公的爸爸輪替，半夜找不到溜回房睡覺的媽媽，就驚天動地大哭，哭到鄰居來關懷、家中每個人都醒來。我妥協了，即使被拳打腳踢，我也放棄回房貪圖睡上幾個小時的好覺。因為，我更不願意，進入熟睡期被淒厲的哭聲嚇醒，在自己與孩子的房間夢遊，在蛙鳴、風聲、呼聲中再補上一個惡夢。

清早，天還沒亮，蒸啊、煮啊，準備熱騰騰的飯盒給先生、孩子當午餐。伺候完全家人的早餐，送完孩子上學回到家，頭，就開始痛。老是被中斷的「深度睡眠期」，以「緊箍咒」來抗議我的長期不當對待。

我抱怨，疲憊不堪，睡不好。先生用食指示意我閉上嘴，轉身離開，滔滔不絕地跟手機另一頭的客戶談論交貨的日期。留下了我和聲音，在空氣中迴盪著。我也只好轉過身，進廚房再煮一杯濃縮咖啡，這次用兩倍的濃度壓制我心中的辛酸。

緊閉眼睛，躺在床上，想起先生離家前的回應：「晚上睡不著就白天補眠吧。」牆上的鐘滴滴答答地走著，敲了十下，我感覺咖啡在血液裡竄流。

我想，拿出衛教資料告訴先生，我需要補充的是睡眠中段的深眠期，不是初睡的淺眠期，白天的回籠覺是毫無助益的。我需要一覺到天亮的，熟睡。

可是，沒人停下腳步傾聽我。我起身再到廚房煮咖啡。

氳氤的咖啡蒸氣中，飄起數十雙的眼睛，憐憫地看著我。我不禁思索，「百憂解」真是萬能的上帝？能解決母嬰同房造成的睡眠問題？單親、隔代教養、高失業率、蝸居族、兩地夫妻、工作過勞、獨居老人、網路世代的人際關係疏離……等種種的社會問題嗎？

核發「憂鬱證」給棘手的疑難雜症，地球會慢轉，惱人的聲音全都靜默。然而，地心仍然在燃燒，熱岩漿早晚會找到出口，在世界各地以各種形式爆發。

為了改善睡眠，我走進家醫科的診間，卻也茫然地看著另一頭的身心科。是不是該謙卑地低下頭，加入排隊的長列，接受人類科學偉大的歸類發現，請領一張「憂鬱證」？

是的，我有憂鬱症，正在服藥治療中。我要向眼前十幾對的上帝之眼，低下曾經冥頑的頭。

反正，沒有人在乎事實的真相。

然而，繁忙堵車的街道，真的容得下這麼多鳴笛的救護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