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三搬到外婆家後，跟父親定期約見面，總以聚餐的形式來交流彼此的近況。父親貼心安排在外婆家附近，讓我少走一點路之外；或許聯結父親與港式燒臘店的，不是口味菜色，而是同為一家之主，身上揹負的沉重家計，及身上永遠洗刷不掉的汽油及燒臘帶出的油膩氣味。

然而這只是我的臆測。父親從來不提他的過去，對六歲的幼童而言，父親神祕得像上了鎖的抽屜，媽媽又忽然搬離這個家，父親依舊不動聲息，早出晚歸地跑計程車。我試圖靠近父親，湊近耳朵，卻聽不到抽屜內的聲響，只好學著他消音，彼此豢養沉默，為年幼的弟弟守住這個祕密。

害怕父親也會不告而別，年幼的我常常夜半起床，偷看父親有沒有回家睡覺。靜寂的夜晚，父親常劃起火柴一根接一根地抽菸。低沉繚繞的煙霧裡，燃盡的不只是隻身在台的外省軍人想返鄉的天倫夢，還有小女孩想與媽媽團聚的心願。

直到一次，父親看到電視劇《寒流》裡的親情戲碼，淚水悄然滑落，我才知道鐵血的父親也有情緒。父親用靜默掩飾他的失落，卻在別人的故事中重新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在燒臘店和父親報告生活近況，是我們父女倆少數真真實實的相處。我曾懊惱地告訴父親，大近視的我如何在住校的晚自習時，慌張地叫著：「失火了！失火了！大家趕快緊急疏散！」因錯把教室外濃布的白霧當白煙，弄得課堂大亂。父親聽完後，沒有一句責備，卻從他的眼神中讀到對我的喜悅與驕傲。小時候，很多事不懂也不敢問。此時，我卻清楚地知道，父親喜歡聆聽我的故事，好事、糗事、壞事，都能得到微笑肯定的回應。

然而，父親回答我的問候，總是簡短的「還好，老樣子。」卻費力地追問我零用錢夠不夠花？看著父親從褲袋裡掏出大小額皺巴巴的紙鈔，將一張張零亂折角、沾著氣味的鈔票攤平，湊出整數塞給我時，淚眼模糊中，總看到晨昏下父親開著計程車、空車徘徊在街弄的身影。

怔忡中，濕潤的眼簾映出一排掛在架上的明爐燒鴨：引頸的鴨首像是盼望故人的來歸，油封的金黃色外皮閃耀著過往美好的時光。我嘴裡仔細交代燒鴨師傅把鴨骨架拿掉，只包鴨肉，要片得又薄又小，老人家容易入口；心中卻低迴著弟弟的疑惑：「最近爸爸總吵著吃港式燒鴨，他都沒牙了，怎麼啃得動？吃不著還大發脾氣呢！」長大的弟弟怎麼知道父親品味的不是鴨肉，是往昔女兒陪伴的親情啊。

帶著剛出爐的燒鴨和弟弟一同探望父親，父親見著出國年餘的我，空洞的眼神晶亮了起來。我將薄薄的鴨肉一口一口地送到父親的口中，弟弟看他津津有味地吞下鴨肉，鬆了一口氣。

父親凝視我的臉龐良久，我倆對望無語。終究我打破了沉默：「去了美國這麼久，是不是臉上長了好多的皺紋啊？」靜默的父親，急得開了沒牙的口：「沒有！沒有！你還是一樣的漂亮。」一抹久違的笑容浮了起來，豐盈了父親凹陷的臉頰。喜悅，飄散在重聚的親情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