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我最早的記憶,我很肯定是從住在空軍眷村的「南研新村」開始,雖然五歲就搬離了,可那幾年間發生的故事,對一個話還說不清楚的幼童而言,絕對是「無法言喻」的經歷。
螞蟻雄兵探險去
弟弟演出失蹤記
日不落的童年時光 圖 LucKy wei |
我對眷村的記憶是陰沉晦暗,可能跟房子一間緊挨著一間、沒有窗戶接收陽光有關。小孩喜歡在透光的前後門玩耍,只要幾個領頭的小孩在門口一站,其他的孩子就如螞蟻般集結靠攏,我和弟弟是裡頭最小的「雄兵」,常常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跟著隊伍湊熱鬧 。
記得其中一個皮膚曬得黑亮的大哥哥,總是神氣地走在前頭,大家都叫他「偶郎」,只要聽到有人喊:「偶郎來了!」我們一定丟下手上的玩具,踩著小碎步跟上去探險。
走出眷村會經過一座由木板釘成的便橋,橋不僅搖搖晃晃,還破了不少大洞,每回跟著過橋,眼睛都瞪著洞口下的深淵,害怕不小心踩空掉下去。偏偏集結的隊伍走起來又急又快,雨後木板又濕又滑,常常跌倒,掙扎爬起來時,還要記得夾緊拖鞋,怕鞋子掉了挨罵。
每次想到要過橋,腿就發軟。有一次剛下完雨,實在害怕滑下橋,硬是放棄跟隊探險的機會,可當天傍晚就出事了。
小我一歲的弟弟到日落還沒回來,爸媽急壞了,我們三人沿著田埂,連聲呼喚他,甚至動員街坊鄰居一起搜尋,最後是警察在沙洲上找到號啕大哭的弟弟。原來弟弟跟著大家用舢舨划到沙洲上玩,眷村裡的不成文規定是晚飯前要回家,大家看天色一暗,就機警地上舢舨划回去了。弟弟自己在泥地裡玩得正高興,一抬頭才發現大家都不見,舢舨也不見了,只剩他一個人,因此害怕得放聲大哭。
我最早的記憶便是「害怕摔下橋」,加上「弟弟不見」,三、四歲時心中的恐懼實在太強烈、鮮明,清晰彷如昨日。經過這次驚嚇,我和弟弟的「傻膽歷險記」被爸媽逼迫終止。
長大後聽懂了閩南話,才知道「偶郎」就是「黑人」的意思,「偶郎」高大敏捷的身影常在我的記憶中翻進翻出,只是黝黑的臉孔已經模糊了。
從小以車代步
以為擁有特權
自有記憶以來,我家就是以車代步,別人家有什麼大小事多是爸爸出面接送,我感覺擁有一種特權,大一點才知道爸爸開計程車為業。當時私家車少,有車階級總是讓人羨慕,爸爸好像也沉醉在這種虛榮中,花了許多時間免費接送,以至於賺不到錢。每月一家四口的開支,外加奉養外公外婆的孝敬金,及償還跟會買計程車的會錢,全靠這一部計程車營生,難怪媽媽總是抱怨入不敷出。
我記得總是有一位戴著三角帽、穿著天藍軍裝、走路抬頭挺胸的朱伯伯,挨家挨戶收會錢。每月開標的時候,屋內總是擠滿叔叔、「杯杯」、阿姨,大家都拿著小紙條,交頭接耳打聽各家需要用錢的著急程度,盤算要如何開好價,或是讓標,再一路聊到標到會後要如何運用。我們家開銷大,收入少,以會養會,不僅讓爸爸退役後有轉業開計程車的機會,也幫助我們家度過拮据的時光。
由於爸爸開車,我對車子特別有感情,特別是掛著鈴鐺的醬菜車。當鈴鐺一響,我和弟弟不管家裡買不買,都會排在長陣的隊伍裡,等著觀賞五花八門、五顏六色的醬菜,特別是油油亮亮、橘紅色的甜豆棗,而最大的樂趣是看著不停旋轉的電動驅蠅扇趕走比我們更貪吃的蒼蠅。
近年來我一直想重遊眷村,跟八旬的老父求證我們住過的眷村名字,出乎意料,不是記憶中的「南研」新村,而是「蘭園」新村,恐怕是父親的湖北鄉音造成幼時的耳誤。加上都市更新太快,我不僅找不到舊址,連「蘭園新村」的名字都消失在眷村檔案裡。幾經探詢,發現記憶裡田野中的「蘭園新村」位於寸土寸金的南港或松山,只是低矮的磚房拔高成大樓,將眷村佝僂的身影送進了暮日。
雖然結隊的人龍散了,過河的便橋斷了,但地球另一端,有長成的蘿蔔頭,抱著幼時冒險犯難的精神,在美國異域,無畏進取地闖蕩自己的天地。而曾經「說也說不清楚」的眷村歲月,終於在太平洋彼岸,被迭起的思鄉情,追憶成說給孩子聽的連篇精采故事。我從兒女嚮往的眼神裡看到,眷村的過往不再是褪色的歷史,它是孩子心目中「日不落的東方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