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職場上我算是有點成績，擔任過兩家外商公司台灣分公司的總經理，也曾婉拒更高的職位。我在總經理的職位上待的時間不是很長，有時想，如果當時少一些自以為是的擇善固執，也許可以一直做下去。我又慶幸，沒有為了職位與虛榮改變自己的人格，繼續保有赤子之心，可以坦蕩蕩地面對過往的事與人。但其實我十分明白，兩者無法並存。

在組織擔任管理職務時，我總是把照顧部屬放在最優先，責任自己扛，功勞歸於部屬，唯有如此，員工才會全心為公司奉獻，公司才能發展與獲利，照顧員工，其實就是照顧公司，這是我的管理理念。這樣的方向不容質疑，但前進時卻有如闖入荊棘滿布的叢林，而我總是勇往直前毫不妥協，直到與公司攤牌，回想起來，也算是轟轟烈烈。

離開組織後，我成立了事務所，提供企業管理顧問服務，「管理」算是我的專長，不過，也是讓我心虛的一件事。

多年前，李安的《色，戒》獲得第六十四屆威尼斯影展最佳影片金獅獎後，報上常有相關的報導與評論，《色戒》是張愛玲的短篇小說，所以也有許多關於張愛玲的報導。一天，妻念了一段龍應台寫的《側記「色戒」貪看湖上清風》給我聽：「…胡蘭成（張愛玲的丈夫）說：『愛玲種種使我不習慣。她從來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慈悲佈施她全無，她的世界裡是沒有一個誇張的，亦沒有一個委屈的。她非常自私，臨事心狠手辣。』… 」一開始我不明白她為何念這一段給我聽，接著她又說：「許多有成就的人好像都不悲天憫人？」張愛玲是有成就的人嗎？嗯，應該是吧，是個有成就的作家，再想一想，好像真的無從反駁這樣的觀察：「許多有成就的人都不悲天憫人」。

那時我為某一組織的電子報寫稿，主題是「管理」，每月一篇，已寫了一年半，題材與文思不是問題，也樂意分享自己的經驗與想法，但偶爾會有心虛的感覺，因為我的觀點常與現實不符。妻的觀察讓我嚴肅地思考，繼續寫嗎？

當初與編輯約定，寫稿不限主題，與管理有關即可。談管理，我有經驗與心得，不怕沒題材，但我心知肚明，我的理念在邏輯與理論上或可說服人，但卻與現實不符。也就是說，在現實的社會，佔據關鍵職位者，符合我的理念的少，與我的理念背道而馳的多，而且數目相距甚遠！我的管理理念為何？其中的核心就是「悲天憫人」的胸懷。

妻在我心目中是一位難得的好老師，有愛心、有內涵、熱情、認真、有方法、有管理能力、備課充分，能授課也能帶班。一位學生在離開校門多年後寫信給她說：「對於老師的感念很深，因在我最孤單無助的那個年代，您的關懷給了我滿滿的溫暖，您是當時支撐我走下去的〝貴人〞。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仍在想，如果所有的老師都像您這樣，那麼所謂的問題學生就不會存在；或者不會有人的人生停滯在那青澀無知的叛逆年代。您是我遇過最有資格稱做〝師〞的好老師！」妻沒得過優良教師獎，我猜是因為她堅持「有教無類」的教育原則絲毫不妥協，但她絕對可以面對「為人師表」而無愧。

妻在職場上的成就不如我，她不做行政工作，也不是校長所喜愛以「成績」為唯一目標的老師，但她比我有更多悲天憫人的胸懷，我的一點悲天憫人都是向她學習來的。我認識兩個孩子，一個十分的悲天憫人，經常悲春傷秋，不忍傷害任何生物，另一個這方面的特質就不明顯。兩個孩子資質相差不多，努力的程度也不相上下，但前者的學業成績稍遜後者。

知道我在說什麼嗎？「悲天憫人」似乎是「成就」的阻礙，而「無情」，卻隱然是成功的推手。我常感慨，人類的社會制度似乎在懲罰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