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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24 07:30:18瀏覽931|回應8|推薦20 | |
哭泣的太陽 ──給三妹
太陽很大,但卻夾著毛毛的細雨,密密地下著,下著,一切像往常一樣,地已有些潮了,使我不得不又想起你。 我們最後一次聚在一起,那天,也是個這樣的日子,先的時候,太陽很好;天很藍,很藍,我告訴你我離開家後的生活;我們都說太陽好,難得我回臺北遇上這樣的好天氣,天晴得真爽,你還說這爽字的用法不知是誰發現的,簡潔得好棒,說著說著,後來突然天氣一變,變得風很大,風裏夾著絮絮的雨絲,四野變得昏沉,但陽光依舊幌我們的眼── 你指給我看你手上抱著的書,你說你最近改變得很多,我當時只以為你所謂的改變不過是一般女孩子讓人注意的一種技巧,因而我不由衷的點頭,並且笑笑,原諒我,三妹,我們分別得太久了,我始終仍以為你像許多女孩子一樣總是停留在為賦新辭強說愁的階段;你可知道,當你說正在讀文化人類學和經濟學時,我驚訝的表情背後是什麼?你興高采烈的米德〈註〉是怎樣被我感覺的?一向只以為你不過是一個有些感性的女孩子,照一般人的說法,你該是屬於有感性的那種女孩子的,記得,在你以前給我的一大堆信件裏就曾表露過不少的虛無和悲傷,記得你那時常向我提起一些這一向都很時髦的存在問題,你說你常有想哭的衝動,你向我提起好多抽象的名詞,什麼悲慘的距離,哀痛的割裂,和什麼「存而不論」、什麼邏輯什麼的,後來不知怎的,你就沒有來信了,你那最後的信上只寫著八個用你那特殊字體寫成的,不,現在該說是刻成的八個字,「我已安定,重新出發」,當時,我不知在忙什麼,竟完全沒有注意到你的字的異樣,只當是什麼情緒的波動,因為一般人對年青人的所謂虛無和悲傷都常說是情緒的緣故。直到前些日子重看你以前寄給我的信件,才發現你那八個字竟是那麼深刻,完全不像你以往的灑脫、清奇── 原諒我,三妹,我始終沒有能看清你,我始終把你。看錯了,把你讀書當成好奇及時髦,把你的一切歸諸於情緒,那天,開始飄雨的時候,你突然說你為人傷心,妳向我提起羅亭,提起巴札洛夫,提起「羅亭」裡的列茲堯夫,「處女地」裡的巴克林,你說你最喜歡老屠的小說,而它全部小說中你最感動的一句話是那句「俄羅斯可以沒有我們,但我們不能沒有俄羅斯」,你說,你反對老屠對天才的看法,你說你相信能成功、能克服困難的才是天才,還記得,那天,你說著,雨也像今天這樣的飄著,你突然將一隻手揮進雨裏,「什麼碩大的蘋果」,摔著手,你說;而我,一面聽著你的話,一面用我懂的一點心理分析分析妳這大篇話的背景;實在的,我根本不相信你那些激動的話──原諒你的哥哥,因為你的哥哥遭遇過不少表面上和你頗相同的人,而且幾乎人人也都有這樣的看法── 那天,後來你還提起過巴札洛夫和另外幾個小說人物,但我已不再細聽,我如今分析我那時自己的心態,大約正因為我是太列茲堯夫的緣故,那個列茲堯夫,想來你是會原諒我的,當你說話的時候,我很少插嘴,不知道你可知道為什麼,我願告訴你,我一向以為那只是你生活中壓抑的宣洩,我總很愛惜的讓你說完,我這一向都很熱切地愛護你,真的,你不要以為你哥哥很冷漠罷,我也曾是很熱的,真的,所以我才勸你,才敢理直氣壯的用過來人的話說你,我如今已經涼了,涼了,原諒你哥哥是那樣的涼了,原諒你哥哥,三妹,我從來就誤解你,原諒你的哥哥的,你該是最知道你哥哥的人,我,憐憫你的哥哥,就像你憐憫列茲堯夫一樣。 那天,總記得的,有風,有雨,有太陽,你提起過幾個有太陽的片子,你喜歡其中一個叫「孤獨的太陽」的片子,你說那片子的名字又叫「超級的男性」,但你覺得「孤獨太陽」這名字很好,你說了一大堆有關這個孤獨片子的話,可惜我沒有看過這片子,只能看到你說起時的奇特表情,而完全無法了解你的感情,你還再三的要我去看那張片子,三妹,我將記得,下次上演時我會去看的,一定,── 頭腦很亂,這記得的一切似乎都在令我懺悔,或者什麼,尤其,在你死後,在你這樣的死後── 一個大女孩如何奮不顧身地搶救一個小女孩,而兩人同時被火車輾死,那是怎樣的情景?我沒有親眼見到,但每一想起就在腦海裏浮起一個奇異的景像,你如何的像人們所說的那樣衝出,然後,我的眼中不自止的浮起了眼淚,跟著,由出事的地點,你的黑提包飛落在附近的平房上,你的右手牽著一隻小手落在一個大石頭上。你變形的軀體使我不忍敘述,不知道是否你又那樣灑脫的說,你喜好那黑提包的飛姿,你從來不曾想到過這些,或者,你會說,差一點完成了,或者,你真會說差一點就完成了,或者,你會說一些我作夢也料不到的話?或許這是一種煙,或許,三妹,不知怎的,我忽然寫得如此奇怪,不過我想你是會原諒的,從小,在家裏你就常原諒別人,不知是什麼時候起的,你學會原諒‥‥你常用瞪眼和搖頭對付兄弟姊妹,從不爆烈的使性子,但有時看書卻常嘆氣,捶桌子和書,如今,一切都已過去,前天,回家整理你的遺物,我看了你的日記,從我兩年前離家後,我就不曾再看你的日記了 你說過,你的日記可以給別人看,而且你不相信人有什麼值得隱蔽的秘密,這也是你和別人不同的地方,而我一向只以為這是性格,只是一種潛意識的轉移,雖然,你曾為這事對我說,這種秘密的涵意適足以造成人和人之間的不相信任,這一切和上一些內化的意念,形成變相的自尊,你那次用一大張信紙說這個問題,最後把整個問題扯到人類的溝通,我只以為是小題大作,標新立異的自我補償之類──現在雨已歇了,風有些冷,陽光很寒…… 從前,我不了解你,我們很遠,如今,我剛了解你,你卻更遠了;實在不知道該再寫些什麼,但抓在手中的筆又放不下,我不知怎的覺得想把你比成太碩大的蘋果,對不起,真不知怎的,我明知你厭惡這樣的比喻,而且顯然的你也不曾像一般人那樣的碩大,對不起,我又突然把你想做流星,但你不曾閃耀過,記得你也不喜歡流星,你說過王尚義寫的那本「狂流」,那本用老屠的特有形式攙和了一些自己對人生的憂鬱寫成的東西竟被看成了這一代的偶像,那時你說,他的起筆像「前夜」,用流星代替蘋果,結局用「羅亭」和「煙」,並且,似乎每次你提起羅亭就很激動,那次,你也激動的談它,你說你奇怪幾乎沒有人同情羅亭,你一再的提起羅亭,由王尚義筆下的,一直到瓊瑤筆下的,事後,我很奇怪你對羅亭在愛情上的退卻居然毫不以為意。想找機會在別的聊天裡問你,一個女孩子, 你‥‥你,你反對王尚義那所謂新時代的羅亭的說法,你說那是遁詞,此外我們談過巴札洛夫,你說那在「世界評論」上被爭執很久的巴札洛夫並不是虛無主義者,你說虛無主義者這個名詞是做為寫實主義文豪的老屠平生最大敗筆,你說你在克魯泡特金的自傳中看到過一段敘述,是老克以一個老虛無主義者的資格遇到老屠所做的敘述,在那段東西裏,他就很清楚、也很傷心於虛無主義者之被誤解,那次我就第一次在你的眸中看到模糊了的淚影,或許這正表示你的虛無吧,你傷心於自己之被誤解,或者是別的緣故…… 而一切皆已遠去,如今除了腦海裡逼取便逝的影像,只能在你的日記裏看到一些舊日的你──我們永沒有暢談的機會了──,我的三妹。或許,當時我不該去南部,令你孤獨,令你被我深深的誤解,想起孤獨,你大約算是嚐夠了,聽說到現在你在大學裏也沒有一個較親近的朋友,你一度曾在信中對我大叫「孤獨」,你說你儘量參加社團,走進人群,但總覺得孤獨 ;你說儘管你全力的玩,笑,但結果總是一樣,當人們喧嘩時,熱鬧時,你的腦子卻常覺得有一股奇怪的空寂,於是,你接觸哲學,接觸宗教,你卻都失望了。那時,我很懷疑你對哲學有多少了解,但現在,在我這幾年摸索過康德、黑格爾、胡賽爾、沙特之後,我不得不承認哲學,不,我所摸索過的哲學世界裏你是難免要失望的,你對宗教似乎也涉獵過,你曾向我提起什麼田立克、祈克果,問我什麼場合的倫理,你有一次還到一個尼姑庵中住了兩個星期,問我對老、佛有沒有什麼看法,要我談法相、無常什麼的,可惜我根本沒有讀過那類的東西,那一陣子你似乎總很傍徨,到後來,你就不再弄宗教的東西,聽說是自己開始思考了,然後,我就收到你那封只有八個字的短信,似乎你己找到了什麼,或者看到了什麼,在你的日記裏我只能看到一些斷碎的記載,由你新立的一個作息時間表裏似乎你在抽空讀數學和物理,這就是你的重新出發?忽然想起你寫給我的那首「以血鑲邊的白旗」,以血鑲邊的白旗是什麼樣子的?血滯著,一面以血鑲邊的白旗,忽然覺得有一種奇怪的感觸。以前,我讀你的詩只以為是高調,為了使人看不懂而作的,你知道嗎?我一向以欣賞高調的眼光看你;有過一次,爸媽覺得你的行徑不像一個女孩子,尤其,在我們的社會裏你缺乏某些女德,為了這些,爸媽要我這做哥哥的規勸你,我那時給他們的回答是要他們不要為你擔心,我將你的行為以青年期的好奇及反抗解析給他們聽,讓他們將一切交給時間及社會,我,始終不曾認清你,或許因為我太平凡,我不應該以怯弱的自己來度量你,我早該認識自己的,我知道:你是不會責備我的,我知道,但是,我想你責備我的話我會覺得這些日子比較好過,比較安心,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如此激動,似乎你的過去我老該負起什麼責任,我想過好久了,似乎總覺得有一種愧疚,一種莫名的愧疚,真不知道為了什麼總覺得心中有一股難抑的悔意,或許就是因為我不應該錯誤的度量你吧。 太陽已落下了,風也停了,身上潮潮的,頭腦似乎出奇的清醒,一抬頭,入目的是一片晚霞,晚霞,記得是你素來就喜歡的,那清新的晚霞,一片片的雲彩,尤其那三塊彩雲中間的那塊最鷹揚、最那個的雲彩,如果你看到了你一定會喜歡的,如果,如果,如果你還活著,如果你看到了,如果。你看到了這片雲,你又會叫起來,做一個你的姿勢?或者,你會告訴我你想接近它,你說完或者又會搖頭,搖著頭說,如果走近它,它或許就不被我這樣喜歡了,接著可能你再空蕪的攤開手;或許吧,如果,你笑著,看到你的笑靨,你的笑靨,你笑著,笑著,當我叫你的時候,你就消失了,消失了,不寫了,實在寫不出來,雖然總想說些什麼,不寫了,三妹,要不要把你的日記焚化,三妹,你現在在那裏?我一向相信人是有靈魂的,你死後,如果你有靈魂希望你能像人家嘴中的託夢一樣,把你現在所在的世界告訴我,或許可能的話,你告訴我有沒有什麼可探討靈魂的方法?或許真如人們所說,你我只是活在時間的流裡。 最後:我把這篇東西的名字定做「哭泣的太陽」,我直覺你是會同意的,我由你日記的扉頁上的自題中摘出這五個字,不知是為什麼,為什麼在屢次提起太陽的話裏摘取了這個「哭泣的太陽」,但我直覺你是會喜歡的。
〈1968原註〉米德是美國女人類學家,全名瑪格麗特.米德,二十歲赴三毛亞從事人類學田野工作,其父為經濟學家,其母為社會學家。
〈1968、1〉 曾刊於當年「晨光雜誌 」 本文貼出許久,一直無人回應; 好友菩薩,竟對本文貼出深具鼓舞性的回應; 泥人實在衷心感激,然老邁無以回報; 此謹,請出早年的作者照片,理當由其自行致謝。〈2010.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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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