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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1/19 20:28:26瀏覽697|回應7|推薦14 | |
青春萎頓的1966年──
屬於十八歲 的週末
將手指曲扭成痛苦狀,將鳥髮豎起作憤怒狀,但手指之關節不聽我,鳥髮之毛囊神經也不聽我,吾萎頓的立在軟綿無力的南風裏,吾要崩潰,吾將崩潰,吾思,故吾知道。 約摸六點,吾在伶仃孤寂之迫擊下遁入街頭的紛攘;一大街的男女沒有一個肯望吾,連那用高跟鞋踩吾一下的女人也不睬吾,吾想抓住她,要她給我賠不是,求她給吾一眼眼的安慰,但,有著花襯衫的大個子正挽著她,吾之火燃自心底,燃吾之眼,烘吾之心,眼和心都被烘得濕濕的,吾像落湯雞狼狼狽狽的,我直覺,吾會被燒死,吾乃開來吾心之救火車,火果然很快的熄了,只是,心和眼被淋得更濕了,直有要滴下來的樣子。我不能讓它們滴下來,我實在不能讓滴下來的水把吾淹死。於是,吾乃避人一條衖堂,像隻避風的船要尋找較安定的水域;踱不了幾步,一個把鴨舌帽壓得低低的短漢子由不遠處迎來,吾知道,吾得救了,吾將安全。不過,吾要待他來邀我,吾很高興,但不動聲色的迎向他,吾非常高興,因為吾將不會淹死或渴死;一步步的吾們互相接近,吾蠻興奮,像小時候看西部電影裏好人與壞人的決鬥一樣,雖然勝負的結果是必然的,但觀眾總不免恐慌,幸好,不要緊,他在昏暗中將看不清我飛紅的臉,也不會聽見我忐忑的心,我迎向前去;可是‥‥缺德十八代的矮鬼竟不招呼我,只是生生的望我一眼,一付滿沒有那回事的樣子,真他媽水仙不開花,裝蒜沒這種裝法,吾知道,吾都知道,吾也會裝蒜,正正經經地和他擦肩而過,吾有吾之尊嚴,何況,吾記得,吾自誓過,吾絕不愛勞倫斯的太陽。吾記得,吾自誓過,吾不再看碧姬芭鐸那種妖精,吾自誓‥吾是有信用的人,吾必定遵守。那矮鬼的鞋音漸漸在背後消失,吾已恨恨地步出衖堂。
吾要崩潰,卻不能,好難過的回到喧囂的世界,吾忽然想起那個什麼佛洛伊德的,不是說咬指甲、含指頭可以轉移或昇華嗎?於是,我乃含指頭,一如剛斷奶的小孩允吸塑膠的奶頭,不行,吾又思及羅素的轉移方法,吾在人群中跑了趕來,人皆側目望我,我好愉快,一口氣跑到博物館,這天是週末博物館倒還熱鬧,我停下,在三葉莊前吃了三客冰淇淋,趁人多沒有付錢吾就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很無聊,在博物館四週作了一番巡禮,沒有什麼能吸引人的,我只好離開它。經過那個「文星書店」,吾想起狂狂的李敖,想起他那篇「十三年十三月」,想起被停刊的「文星」,戚戚地提起軟黏黏的步子;懣懣的,不知拐了幾個彎兒,竟走到中山堂前的廣場,喔!國代開會了,報上說只領兩萬多,有人說還有別的條件‥,不過伊錢再多也不可能落在我的荷包裡,吾不要庸人自擾,吾乃聰明人,忖思著,想起好久以前那場由「劇場」舉辦的電影發表會,那些小電影真令人解渴,令人出汗大笑,那個什麼現代數腳丫子的知性,多可笑,那場「延」,是那麼平淡、乾癟,也算我倒霉,不知中了什麼邪,翹晚上兩堂課,去看那些荒謬、無意義而可笑的小電影,真驢透了,驢得和羅迪一樣〈註一〉,另外那場「原」更是糟透了,簡直該說是差勁,把我引得想吶喊,想爆炸,希望突然把六十公斤左右的軀體化成能量,剎那間分到宇宙的每一角落,但是不能,傳統告訴我,理智與老成告訴我,四周有那麼多人,那是丟人的,那晚,我只是顫抖,僵硬的流汗,想起來吾就火大,那些荒謬真實而刻薄的傢伙竟把吾心中唯有的一點祕密也掀露出來,吾真火大,那多人眾目睽睽,真丟人丟到家了,本來想當場把那幾個混蛋臭揍一頓,但是那樣就等於不打自招,吾只得捏住性子,偏那時吾之救火車沒了水源,吾只得任火來烘,來烤,那天唯一可以自慰的是隔座的一個女孩子直嚷著看不懂,也因此使吾安心點,否則,吾不知會怎麼辦?他媽的,越想越倒霉,簡直和那矮鬼一樣,這群年青人也是天殺胚,可是,倒也奇怪?那些不修邊幅的東西怎也不想積點陰德,膽子就有這麼大!。
邊想邊走,忽然發現一個舊書攤兒躺在不遠的走廊裏,我趕忙走過去.翻哪翻的,沒半本中意的‧……我,很失望。走在舊書攤中翻看。
突有人用「喂」呼我,「要不要小本」,聲音很輕很小,似乎比我更有幾分害羞似的,回頭望他,他急急的說:「我這裏的最便宜只要這個……」。接著用手勢做個五的樣子,吾笑笑,他補上一句,「是剛由美國書上翻譯來的,」,但是,似乎氣喘吁吁之後,不需要了,吾乃搖頭,自顧自地在一堆標明每本一元的書堆裏翻了起來,居然有我要的,揀了一本「現代文學」和一本卡繆的「異鄉人」,正巧都是我缺的──有那篇「寂寞的十七歲」的第十一期,不寂寞呀,淡淡的荒謬,我很甘心的掏一張吾十元的大鈔給他,他給我好多銅幣,在口袋裏沉甸甸地,使我覺得吾在宇宙中所佔的份量都增加了,我很愉快,乃搖搖幌幌地擺出那排長長的的書廊。 在泛著歡愉的朦朧裏,遠方,中華商場用五顏六色來勾引我,吾走過去,興致不錯的蹈過去……,可是,可是為何獎券行的小姐不望我,唱片行的小姐也不望我,連那些一天到晚瞪來瞪去的小太保也不用眼瞧我,我好失望,升起一種恨恨的感覺,一切都恨恨的,只是我的心恨得最厲害,腳下不知怎的踩不著地,虛虛地,如此,吾蕩出喧囂的市聲,吾在四線道上尋求域外,如此,吾不理「來坐」的叫喚,吾遺棄中華商場,吾遺棄一切骯髒與污穢,吾離開,吾自動離開,那‥‥那豬的世界,那些豬,會照鏡塗滿身紋彩的豬,吾想,吾思,吾找不到域外,吾乃想家,家是吾的,吾離家該有一萬秒了,吾可該回家?回家,回家!家‥‥家‥‥是什麼,就真該回家?人家說家是寶蓋下有一群豬,是嗎?那吾是豬,吾也是豬?那長脗而癡肥的?我,吾,是嗎?將吾唇伸出,吾摸吾耳,吾嘴,似乎!似乎?‥…,吾奇怪‥‥怪得戚戚地,惶惑得不解的,吾不安,乃效阿母討麵粉的祈禱,由黑屁股的耶穌〈註二〉到被取締的碟仙,吾虔誠的乞求祂們賜我以智慧或愚蠢──只要能解答我的問題,從此我將信祂。可能是我太急迫,吾之心太焦,而諸神又都不曾預料到這個問題,或是一句老話,「此乃天機,不可洩漏」吧,吾悵悵地得不到解答,乃求約翰克利斯朵夫,繆梭、塞西佛斯和伊狄斯帕王,吾誠悃的求這幾位自在的靈魂,予我個答案,他們擾亂而熱忱的爭先發言,我聽不清楚,當吾重新個別的問他們時,他們異口同聲的回我,飄渺的說;「好話不說第二次」,吾不得已乃自我追尋,終於,吾強自化學中摘下一個比喻,吾們乃那種動物的同類,吾們像同素異形體,吾們有太密之血緣,不是嗎?吾們都偷懶,都愚蠢,都把生命交給天,除了外表的形象吾們有什麼分別?老馬腰〈註三〉的偉大不正和我們歷史上許多的偉人一樣嗎?吾們乃同族,吾們乃兄弟,吾非太陽族的兄弟,吾非小日本的兄弟,吾乃豬族之兄弟,吾乃豬族未打過仗的阿兵哥,吾獨個兒的把吾填滿,踩實,吾不再失足於虛幻,霓虹燈下,吾孤伶仃而赤裸裸地逛著,啊,突然感到大庭廣家下赤身裸體的尷尬,赤裸之吾攜一架衣物,藉風而遁,很迅快的移動。 不知什麼時候,吾的風滯在一家報社門口,吾只得望報社頂上走馬燈似的新聞報告,「沒有止期的越戰」,「沒有打地基的四層樓」,「沒有可能清除的貪污事件」,沒有!沒有!沒有!沒有結果的世界,真的沒有煩惱最好,不過也最苦,呆望著枯燥的輪迴,乾乾的,忽然, 一排字幕旋入我之眼的虹彩,告訴我大專聯考訂於七月十一日提前舉行,吾冷冷漠漠地深深的望它一眼,沒想到它竟用輕輕地,默默地,淡淡地,用增一分太多減一分太少的目光回我,多可怕的目光,好像許多的生命正向我喘息求救,吾在慘淡地寒光裏木然,吾幾被凝凍成軟軟的雞蛋布丁,浸身於其冽冽暖流中,吾只能顫抖,儘管抖掉的是滿身豪氣和四肢勁道,虛脫不是好受的,吾早知道,吾乃裂嘴 用丹田之力張開它,然後鼓動吾聲帶,狂狂的大笑起來,我參悟了,吾悟出,吾只是個有「力」而沒有「能」的做工者,吾非我,非人,此時,我很輕鬆,有人拍我的肩,用另一種「喂」呼我,我轉過頭,是個手裡抓著打狗捧的小皮條,吾以陶然的目光邀他,與他共同參悟,我想他如果能參悟也會快樂的,但他卻用森森的眼光燭我,吾卒而清醒,將笑聲自迢遠的空閒覓回,吾扮一個鬼臉擠入紛攘的人潮裏,人潮滾動,吾是一個被迫流浪的小貝殼,任人潮揶揄的小貝殼,吾知道,吾不過是那麼個小灰塵。 吾訥訥地思索,好可憐,吾是那麼懦弱,那麼微不足道,吾是那麼卑劣,那麼下流無恥,虛偽的東西,吾罵吾,吾掌吾嘴,批吾頰,其時,有個女孩望我,我報之以輕鬆自解之笑,伊予我以白眼,嘴裏喃喃而後擺頭,伊之長髮一揚,讓吾一呆,吾聽到伊在罵「活見鬼」,鬼?吾心裏又升起一串問號,吾乃復思索,吾非豬?吾為鬼?為什麼?吾是鬼,由於吾對鬼之定義總很模糊,吾百思不得解,乃想起伊,因為吾苦思之腦海中似乎有那個鬼的印象,吾好像和鬼是有些相似,到底是不是呢?吾抬頭,伊已然不見,消失了?吾遍尋無覓,乃失望,乃益覺虛無,如此,吾遊蕩,在百無聊賴之下蕩出人潮,以十一路吾步過介壽公園,到南門的四十路站,在候車亭上,我想起了那本「現代文學」和「異鄉人」,把全身的口袋和習慣裏藏書的袖子和前胸,都找遍了,但都沒有,是丟了,我意識到,我原想對自己說「哇塞,可惜」,但是,繼而一想,我已十八歲了,以往的十七歲既已過去,何必去自己討些苦來吃呢?去記取別人的回憶?至於「異鄉人」,有會將我撕碎的虛無,我那個剛補綴好的心是否受得了它的撞擊,我是端的脆弱,無用,我經受不了那種力,我自知,乃有些‥‥好像有些高興起來,吾躲開了一次苦痛,一次失落,於是我默默地唸著那通俗的名句,「不帶走一片雲彩」。真的,剎那間,我似乎很愉快,就遺忘了為什麼世界就這樣終結,不發轟然巨響而僅僅嗚咽。遺忘了姜太公為什麼不再垂釣而油然拂袖澘澘慟哭……。
〈註一〉羅迪,劇場電影發表會中傅神父所攝之一短片中之主角。 〈註二〉黑屁股的椰穌,係臺省兒語之一轉語,其音為「啞說、啞說楷撐窩窩」。 〈註三〉老馬腰,係美國奧維爾著「萬牲園」中的一隻豬族領袖。
〈1966、7〉曾刊於「現代」雜誌,第四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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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