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來經卷已三千，耐苦方能象聖賢。

今日豁開聊一試，無端飯菜灑黃蓮。 

這是第六天的教法，這禪法是反過來，觀察身體的感覺，是從頭頂到腳趾，再由腳趾到頭頂，如此上下觀。至於今天早上另對舊生教對感覺順暢部分很快掃過，對沒有感覺或感覺粗糙部分，一片一片、一小塊一小塊地仔細觀。 

我請教明迦法師，所謂一小塊的三吋，是多大，明迦法師說，大約三個指頭那麼大。 

早上八點至九點的靜坐，必須端坐一個小時，已經經歷過痛苦。下午兩點半至三點半的共修，還是必須全身端坐不動。我想，既然早上可以忍受，下午也應可以。目前除了殘留的記憶以外，似乎已經無法感受到任何一點早上的痛苦。痛苦的消失，好像就這樣無聲無息，這樣地「無常」。無常的痛苦，很難得到教訓，除非再經歷痛苦。 

下午的靜坐，剛開始我還用葛印卡老師的方法禪觀。可能是這次沒有很認真地調整一個最容易忍受痛苦的姿勢，約三十分鐘後，左腿就像骨折般地酸痛。我已經無法專心禪觀。痛還是痛，不因曾經痛過而免疫。 

痛不斷地持續著，即使轉移注意力，還是痛。我想，古代叫犯人招供，刑求一定比現在更痛。我問我自己，如果用現代刑具對我刑求，我會不會招供？如果是一個小時，也許可以忍耐，如果是兩個小時，三個小時，二十四小時，每天連續而且毫無停止希望，我到底會不會招供？實在完全沒有信心。 

痛還是持續著，我希望它停止。我想法官或警察，如果能夠學習葛印卡老師的內觀靜坐，應對人權有一種最起碼地尊重，對被告的痛苦，有一種最起碼的悲憫吧。 

我想起，我曾經在溫哥華開刀過，醫生說，如果可以忍耐的話，回去後不要吃止痛葯。我忍痛了好幾天，天知道我是怎麼忍過來的。這次如果不是再次痛苦，我早就忘了。 

人就是這樣，快樂易逝，痛苦也會因時間而遺忘。可是當痛苦的時候，如果沒有刻意地記住教訓，這些痛苦將不發生任何意義。 

加拿大是一個醫生奇缺的地方。記得大女兒在唸高中的時候說，她有一位同學，是一個白人，因為打球不小時摔斷手，骨折了，趕快送急診急救。然而到了醫院急診室，有一個小時沒有人理他。既沒有醫生，也沒有護士。他痛得臉孔扭曲。 

我大女兒問他：「在這一個小時內，你有什麼感想？」 

這位白人很坦白：「那一個小時內，我下定決心，將來要從政，要來改革這種不良的醫療體系。」這位白人如果沒有把他的痛苦深化，記在日記上，可能不到一個星期，等到身體完全恢復，又生龍活虎的時候，將又忘了他的決心和許諾。 

痛還是痛，就像骨折般地痛。我不斷暗叫著葛印卡老師所教導的：「要以平等心來看待痛苦，要與快樂一樣，用平等心來看待感覺。平等心！平等心！平等心！不要瞋恨！不要瞋恨！不要瞋恨！這是修行。」 

然而痛還是痛，我從這裏學到什麼？滿清有十大酷刑，都比我目前還痛苦，古代帝王的統治，是建立在人民對痛苦的畏懼上，目前經歷這樣的痛苦，感到文明是多麼地值得珍惜啊。 

痛還是痛。痛苦是否只有忍耐？是否就像葛印卡老師說的，用平等心去修行，只要有平等心，除去習性反應，痛苦就會解脫？然而除非抽掉神經或打麻醉針，否則痛還是痛。痛不會變不痛。找到麻黃散的華陀，對人類真有偉大的貢獻啊！ 

我開始懷疑，為什麼要在這裏忍受痛苦？這是苦行的教法麼？佛陀出家時，跟隨佛陀離開王宮的五比丘也是苦行而未成道，佛陀是因離開苦行而悟道。我這樣地忍受痛苦，是否和五比丘一樣，是想把石頭磨成鏡子，是緣木求魚？ 

我同時也想，這種要以平常心忍受痛苦的教法，是否是古印度的傳統苦行文化的遺留？這樣幾次還好，長期是否將造成對痛苦的麻痺，因此反而缺乏對世界的關愛？印度的苦行者，往往缺乏對國家、社會、世人應有的關注，反而是西方長期生活平靜的人，較有一顆仁慈的柔軟心。人類的民主和人權制度，是產生於西方，而非產生在苦行風行的印度。 

我同時也想，印度的傳統重忍受，當天氣熱，就想用瑜珈或靜坐方法來解決熱的問題，而不會想發明電風扇或冷氣機來解決熱造成的痛苦，這是否將造成對文明的缺乏競爭力？十一世紀回教入侵印度，導致印度佛教滅亡，是否是一個歷史的教訓。 

忍受痛苦應是中庸就好，不要過猶不及，重點不是發展忍受痛苦的能力，重點應是要記取每次痛苦所帶來的教訓和啟示。我為什麼還要在這裏一次再一次地忍受痛苦？ 

然而，我馬上又轉念想，我是否失去平等心？我是否開始有了對痛苦的瞋恨？我是否在逃避痛苦？禪堂這麼多人都可以忍受了，「輸人不輸陣」，為什麼我不能忍受？ 

然而葛印卡老師說：「不要與別人比較，不要與過去的自己比較，因為每一個人的忍受痛苦的能力是不同的。」當然，三國演義中的關雲長割骨療傷，既無麻醉，又能面無改色地下棋，我怎麼能比？然而，為什麼我要說，我是在逃避呢？人不是無時無刻都在逃避什麼嗎？ 

我們努力賺錢是要逃避窮困；我們努力讀書，是要逃避無知；我們努力運動，注意飲食，是要逃避疾病。逃避有什麼不好？逃避痛苦，是人天經地義的權利。如果逃避痛苦是一種懦弱，那麼法院對一個犯罪的人加諸痛苦，使其失去自由，就沒有意義了。人為了害怕受到懲罰而守法，就成了懦弱了，法律有什麼用？

葛印卡老師的錄音帶為什麼還不放？唱頌過後，就可以休息了，就可以解除痛苦了，到底還要多久？全世界有無數的人，是在痛苦中，等待解救，就像我現在這樣。我忍受痛苦是為了尊嚴，還是為了修行？而這種修行的目的是什麼？ 

現代的醫術，可以使絕望的病人，無痛苦地死亡，這也是對人類有著無比的貢獻。 早在十四、五世紀時，英國摩爾的「烏托邦」一書，就主張安樂死，真有先見之明啊。

平等心！平等心！平等心！不要瞋恨！不要瞋恨！不要瞋恨！對痛苦的人來說，解除痛苦的渴望和被解救是急迫的，全世界活在疾病、飢餓，比我還痛苦的人，至少不下十億人，他們渴望被解救，也是急迫的。然而我們我們對他們的痛苦為什麼完全沒有感覺？而且我們對自己平時的平靜生活，為什麼也不感到快樂呢？

為什麼面對痛苦，我就可以想出那麼多奇奇怪怪的逃避理由？ 

痛還是痛，我實在不相信對這些高僧拔牙，無須打麻醉針。 

又起瞋恨心了，這是習性反應！

然而痛還是痛呀！我開悟了什麼？我啓示了什麼？或許「我思故我在」，痛我還是會思索，還是可以想其他的事，痛不會變不痛，除非止痛或變換姿勢。 

按照規距，不能變換姿勢，不能張開眼睛，法師正在注視著每一個學員，法師在高高的座位，可以清楚地時目到每一個學員有沒有張開眼睛，有沒有動？我想，在昏暗的燈光下，如果我瞇著眼偷看，她應看不見吧，何況我的座位，已經在後面了。 

我偷偷地打開眼睛，右邊的一個女學員，看起來可能有三十幾歲，她正蹙著眉頭，咬著貝齒，緊緊地忍受著痛苦，其他人我沒有戴上眼鏡，看不清楚。 

除了五、六個人得到特別的允許坐在椅子上外，其他的五、六十個學員，全部盤坐，每一個人就像一根根樹幹一樣挺立著，可是沒有人痛得哼出聲來。這些人功力都很強，可能只有我是菜鳥，這麼沒有「平常心」。只差沒有哼出聲音來，汗已從額頭流下來了。排汗衫早就溼了。快放錄音帶吧，拜託，拜託。 

「平常心，這是修行。」我暗叫著。 

「修行什麼？不要痛苦才是真的。」我已經得到教訓了，我一定要記取這次痛苦的教訓。想要身體不要因老病痛苦，我在出關以後，一定要跟著當氣功教練的二姊，每天早上乖乖地練氣功。我一定要每天精神愉快，早睡早起，有充份的運動，有正常的飲食，有規律的生活，不要因生病而痛苦，我已經學到教訓，快放錄音帶吧。 

咔擦，錄音帶終於響起來了，謝天謝地。葛印卡老師這次的唱頌，感覺好像特別淒愴。 

幹嘛唱得這麼慢？巴利文的唱頌幹嘛這麼長？ 

平常心，平常心！去除習氣，去除習氣！

我不要去除習氣，我只要記取痛苦的教訓，我不要再痛苦。 

不，不，痛苦快要結束了，我不能起瞋恨反應。人真的太脆弱了。 

五分鐘唱頌過後，我走出了禪堂，腳步特別輕快，痛苦完全不見了，身體有一種暢快的感覺。 

人真的是這麼賤麼？平靜覺得無聊和無趣，痛苦的結束才是快樂。這就是解脫？沒有內觀過的叔本華，可是比我體悟還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