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綿絲息寂無喧，念念相隨細溯源。

雜緒千頭潛幻斷，空靈一點隱神存。

天生本我原藏性，仙降人間欲練魂。

坐忘渾沌光妙界，紅塵春夢了無痕。

又到了共修的時間了，一個小時的禪堂共修，靜坐是不能動的。 

這內觀中心嚴禁言語，從第五天起，每天靜坐不動三個小時，這樣「刑求」幾天下來，自然有歷盡千劫輪迴的滄桑感覺。 

在這進內觀的一個星期來，我看其他學員禪修時，幾乎都是巍然不動的，他們的功力的確都比我還深。我的忍受痛苦的能力，的確不足。 

在每次的共修，因腿的酸痛的忍受痛苦中，我總是想著一些問題。 

葛印卡老師說，這是一個心靈的手術。 

我特別觀察師兄們，每次進入禪堂都是默默地走著。我無法了解，他們的靜默，是無奈還是安祥？是自虐還是修行？是智慧還是愚蠢？在我看，每一個人，就像囚犯一樣，默默地進入刑場，等候著一次再一次的刑求。 

我還是不解地思索著，是不能忍受痛苦較能擁有慈悲心，還是可以忍受痛苦，較能擁有慈悲心？我想著，苦行本身，對國家、社會而言，是否一種自私和傲慢？一次、兩次、三次可以算是體驗，久了是否將苦有所麻木，而無反抗苦的意志和決心。因此養成久而久之，對不義也將屈從，對世人的痛苦和世間的不義，將不再關切？ 

我在痛的時候，多數是無法用葛印卡老師的方法禪觀。我於是努力去回想過去有趣的武俠小說的情節，這可以轉移注意力。然而不能客觀地觀察痛苦，客觀的痛苦仍然存在，在移轉注意力消失後，客觀的痛苦本身，仍然一樣在感覺上存在著。 

我仔細思索，這七天來，我獲益什麼？啟示到什麼？反省到什麼？ 

葛印卡老師把身體的痛苦和悞悅的感受，當作修行的工具，目的是為了培養人的「平等心」，是為了去除人的貪愛和瞋恨。 

的確，兩、三年來，有了部落格以後，我看書少了些和也較少有系統地思索，我是否真的有了「貪愛」？我一定要隨緣而不執取，要了知生命的無常，應以健康為第一義，每天早上早起練氣功，然後讀聖賢書，一點一點地完成生命該做的事情。而身體健康，是為了使生活有品質，不要晚年病榻纏綿。 

這一個星期來，我思索著生命。生命是迫切的，我檢討著，當我生命終結，被抬到焚化爐丟進去時，我是否對今生了無遺憾？ 

我發現，人所以時時刻刻會患得患失，是對死亡沒有準備，是對人最終會死亡毫無認知，或有所逃避，不願意面對。一個人，應是讀聖賢書，做無愧於心之事，應是每天生活得安詳，應是隨時有無牽掛地離去的準備。每天這樣，五十歲時這樣，一百歲時也這樣。死亡就像睡覺一樣地安詳和自然。每天有這樣的意識，自然就會做對生命有意義的事情。 

這一個星期來，我已對於痛苦感受到它升起、消散的「無常」，感受到生命的榮辱就像身體的感覺一樣，是無常的，好運不會一生永久擁有，惡運也會隨時離去，以樂觀進取之心，愉快地活著，不要貪取，不要瞋恨。生命有限，應時時讀經典原作，以提昇心靈的層次。生命的誕生原是有課題、意義和使命的。 

以我目前的年齡，應無須再追求金錢，因為生命的最後一刻，是什麼都帶不去的。如果說須要留下什麼東西，也許是留下作品吧，因為那是思想的足跡。我一生因為職業、年齡和居住的關係，與子女對話還不算多。如果有一天，他們想念逝去的父親，也許還可以在作品上去尋找我殘留的記憶和思索的遺跡。此外，對於天涯有緣在思想上隔空交會的朋友，也許這也是一項小禮物。一生受惠於這個世界，受恩於無數的親戚、朋友、師長和不認識的人，無緣回報，這是自己生命中唯一有能力做的。 

因此，除了追求健康外，我將整理日記、筆記，也寫下對專業知識的回顧，都是很迫切的。與漫長的歷史和人類普遍的生命關懷相較，眼前一時一地的時事和政治人物的更迭，似乎不是那麼地重要。 

人生的學習是永無止境的。助人和對新知的學習，將是未來人生的兩大目標。從高中以來，一面讀書，一面寫筆記的快樂和夢想，在晚年終於可以實現。 

我還是想著，我是否再繼續忍受每天三小時的「刑求」的痛苦，其實只要在覆蓋在腿上的的大毛巾下，偷偷地變姿勢，痛苦就不再是痛苦。 

我想著香港小說家黃易的凌渡宇系列的玄幻小說，凌渡宇為了追求可以救世的能力，他的父親靈達喇嘛生前安排他年少時在西藏作種種的苦行訓練，睡釘床，倒吊身體，忍受寒暑，為的是為「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行拂亂其所為，增益其所不能。」因而凌渡宇有比別人更高的能力來應世。我是否要利用這個機會來訓練自己的忍受痛苦的能力。 

其實總共十五次的苦的訓練，絕對還不會使我對世人的痛苦麻木，也絕對還不會使我喪失來生仍然再生為人的樂趣。因為經歷這十五次的苦的訓練，根本無法達到去除業力的涅槃的境界，因而切斷了生命輪迴的能力。 

在內觀的第四天，我夢見了一位當年女友的先生和他的「兩」個小孩，夢見幼年玩在一起的親戚，夢見在新營公路局站有核戰。這啟示到什麼？是否在內觀中提醒我，在我的深層的潛意識，仍藏存著我平時無法察覺的遺憾和虧欠。我也想試試看葛印卡老師這套方法，究竟怎麼透過內觀而深入心靈底層地去覺察自己內心的業。 

葛印卡老師在第七天晚上的開示中說，人生道路上起起伏伏，面對逆境而能微笑的人，才值得尊敬。他說經過內觀的人，不是像宗教家對強者欺侮弱者，只會對弱者同情，而沒有具體行動，真正經過內觀的人，對欺侮弱者的強者，會予以反制，這不是基於恨，而是基於慈悲和愛。 

他說，經過內觀的人，都會心平氣和地處理事情，都會祥和而理性地面對人生。又說，凡是修過內觀的人，死的時候，都是安祥含笑的。 

這樣的開示，真是具有無比的說服力！全部課程的苦的體驗一共十五次，就全部接受吧。反正光這十五次，既不可能得到涅槃，不用擔心輪迴的問題，但是可以訓練一下去除貪愛和瞋恨。我的確對很多事物，過於迷戀和貪愛，我的確要做心靈的手術。 

在關房通往禪堂的走廊的告示欄上寫著：「平等心就是平衡的心，就是對愉悅的感受，不升起持續之心，對不愉快的感受不升起趕快離去之心。」 

我釋然了，在以後這幾次的禪修，我將心放開，無所抗拒，全然地接受痛苦。我一次再一次地用葛印卡老師的方法來禪觀。說也奇妙，我開始可以在痛苦中，也同時不注意到腳的酸痛，來覺知全身一每一寸皮膚表層的感受，並感受到能量在全身的流動。 

在第八天晚上六點到七點共修的時候，我全然地接受平等心，而一次再一次地以內觀的方法，掃遍全身，腳的酸痛我不以為意。我的注意力非常集中，不再感受到外在的世界，只感覺熱流隨著覺知力，一次再一次地流遍全身，就如同熱水緩緩地隨著覺知力的方向浸流全身一樣。 

慢慢地，我感到一陣一陣的電流襲遍全身，不再只是熱能流動的感覺。電流一次再一次地像海潮一波波地湧來，前後約十來次，一次約一分鐘，整個人消融在電流中。我不見軀體，亦無軀體可觀。然而一念靈明仍在，它仍未消失。 

我一念存在，既無軀體的感覺，還有什麼想覺？哦，是心跳的律動感。然而全身虛空，卻無心臟的存在感。只有一團團的能量，隨著心的律動，一張一縮著。這種快感，即使是與人間至愛的情慾交融昇華的那一刻，也不能比。 

我默念著：平等心！平等心！平等心！無常！無常！無常！我不貪戀，因為我知道，這種感覺也將會無常地逝去。這時腳的痛已經全然消失，十幾分鐘後，最後全身只感覺像一株大火燃燒過後的小枯木，留下骨骸的暗影，或許這是脊椎吧。 

難道這就是經歷修行而驗証、實証出來的生命實相？ 

出關後，我查閱葛印卡老師的「生活的藝術」一書（清涼音文化公司出版），他寫道：

「如果我們認真的持續練習，遲早能體會到感受變化的本質，此時通體有一致的微細感受，這些感受很快地升起或滅去。我們已經超越整體構造的感受，瞭解構成的內部現象—它們是由次原子粒子所構成的！我們直接體驗這些粒子的現象本質---不斷升起與滅去。此時我們無論觀察內在的什麼，不管是血液或胃骼，固體、液體或氣體、醜陋或美麗，只是察覺到一團不能區分的振動。我們的區別心及給予名標，終於停止下來。我們已經歷身體內在結構的究竟實相；也就是說，不斷地變化、升起和滅去。（第一九三頁）。」 

這應該不是涅槃，也許可能只是消融現象之一，或根本都不是，只是一種能量現象而已。 

然而我真的體驗到痛苦、至樂，終是生滅，終是無常，此為生命的實相。其實，無須親自體驗，光研讀歷史，歷史朝代的生衰起滅，歷史人物的悲歡離合，就能相信人事因緣和合的空的真諦，就能相信諸法無常。同樣地，研讀物理學、天文學，看星球的形成、變化和消失，也一樣能體悟宇宙成住壞空的無常本質。 

我回憶起那十幾分鐘，那是一團團的電流，無具體的形象，與黃易的小說「聖女」中所提到的聖女被馭神器電擊的感覺很像。然而睜眼，一如幻夢泡影。既沒有聖女的超凡能力，也沒有改變什麼體質。 

生命如幻夢，真的體驗了消融或涅槃又如何？一切均如同朝露，一切都是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