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邊，我們從閱讀的概念上，詳細的討論了〈論語‧學而〉第一篇所引發的若干問題。我們都知道語言、文字一旦形諸筆墨，輯而成書，你若不去讀它，或者讀了，只是潦潦草草隨便讀，不肯花工夫去思考，那麼這語言、文章，就是死的東西，不能活過來。

所以，西方人有句笑話，講現在的圖書館，是集古今中外死人墳墓之大成，比如你進了台北的中央圖書館，經館內涼颼颼的空氣一吹，唉呀，背脊骨被吹得直冒哆嗦，但見四周滿滿都是飄來盪去的古代幽靈，剛從報章雜誌啦、館內所藏圖書啦，晃悠了出來，合著是清代王士禎推薦《聊齋誌異》所題的定場詩──

「姑妄言之姑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

是的，讀書也是如此，愛聽秋墳鬼唱詩，否則如何可能「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以此，讀書就產生了「召喚」的作用，把書本中的人物給喚醒了，邀請這些老祖宗和我們來上一場心靈的對話，這不就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嗎？

今天，我們就用這樣的心情，進入〈論語‧學而〉篇的第 2 章，看看我們能叫醒誰，看看這老小子能拋出什麼腦筋急轉彎的謎題，讓我們猜上一猜。

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我們都知道，孔子從 30 歲開始設帳授徒，此後活到老教到老，後人統計了，道是老夫子門下弟子三千，稱得上賢人的呢，「七十有七」。這是司馬遷在《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上講的，還為此起孔子於地下，把咱們這位老夫子專程請出來，記上一筆──

「孔子曰：受業身通者七十有七人。」

換言之，這 77 位模範生，都是老先生自己認可的，大抵可分「德行」、「政事」、「言語」、「文學」四門系所。好，咱們這位太史公開始唱名了。

「德行：顏淵，閔子騫，厓伯牛，仲弓。政事：厓有，季路。言語：宰我，子貢。文學：子游，子夏。師也辟，參也魯，柴也愚，由也喭，回也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

咦，怎麼唱來唱去，就沒唱到有子的大名？這很奇怪，不是？

於此，我們就在《論語》的這第二篇，迎頭撞上這麼一個問題；此即有子是誰也，為什麼也像他的老師那樣，也被尊稱為「子」？為什麼編輯《論語》的那幫孔子弟子，要把有子講的這段話，緊接在「學而時習之」這條語錄的後面，排名第二位？

我們讀書，要是不在心裡面過一過，想一想，可就不是什麼「愛聽秋墳鬼唱詩」了。要想，要敢疑，敢在不疑處有疑，就不至於停留在文字的表面上，就不會是死讀書。

讀書，就是在召喚我們的理性。做學問，也是在召喚我們的理性，學而時習之，功夫下夠了，碰的一聲，比理性更高層次的「悟性」，就來敲你的門了。

由理而悟，都要從「疑」字上做起。

回過頭來談有子，司馬遷當然在〈仲尼弟子列傳〉也有交代，卻是把這位老大哥擺到很後面去，一談起他啊，先褒後貶，罵人不帶髒字眼。

「孔子既沒，弟子思慕，有若狀似孔子，弟子相與共立為師，師之如夫子時也。」

瞧，原因出來了，原來如此啊，原來之所以把有子的話擺到第二位，既不是因為他在眾弟子的學問中特別突出，也不是因為他的德性比別人優良，實在是因為這位老兄長得太像孔子了，其他的學生愛屋及烏，這才把有子給拱了上去。

但問題來了，我們都知道，在《論語》中被尊稱為「子」的，一共有三位；孔子是一個，曾子是一個；現在好，有子只因相貌生得「狀似」老夫子，也要算上一個。衡情論理，公不公道？別的不說，曾子服不服氣？

要知，有子小孔子 43 歲，而曾子則小 46 歲。換句話說，這兩個師兄弟都是老夫子在晚年才收的學生。憑什麼因為長得像了，就該以師禮待之？

形固然似，神就似嗎？那可未必，因此曾子當然是不服的，當時就老大不客氣的給頂了回去。

底下，是孟子在〈滕文公上〉篇，所記載的一段掌故。

「他日，子夏、子張、子游以有若似聖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彊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矣。」

從這段經文可知，要不要師禮有子，當時肯定是分成兩派，彼此吵得不可開交。而且以子夏為首的「外貌協會」，似乎是打算玩「硬」的，非要逼著曾子接受不可，「彊曾子」。

可別看曾子雖是最晚當孔子的學生，那風骨楞是夠倔夠硬──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說不答應就不答應。

為什麼？

因為以老師之人品崇高，是沒有人可以替代的，雖江漢大水、秋日烈陽，濯之曬之，亦不可增損其一分一毫。更何況有若這個人學問實在不怎麼道地，只是外貌像老師而已。

可咱們這位有子，真就如此不堪嗎？下回再談。〈論語講古 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