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先向大家報告，這篇〈論語講古 4 〉的標題，取自《莊子‧齊物論》的部分內容，原文如下：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是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這一段話，乍看起來，玄之又玄，是莊子從「物」的自他對立，直接碰觸「是非、生死、時間和空間」的對立，進而破除這種「二元論」的矛盾性。真要細細討論，就會在舌頭上跑野馬，離題離得太遠。

但所以要借用《莊子》一書的典故，無非旨在說明文字、語言在傳述功能上，產生的弔詭性、顛覆性以及本來具足的斷裂性，於是不免導致正讀、誤讀的作用。

譬如以孔子之死為論，一切都要怪咱們這位太史公司馬遷在《史記》一書中，所寫〈孔子世家〉的想其當然之故。

話說前一篇〈約翰生走運，孔子難及〉貼出後，當晚就引來我家小姐姐羿婷的追問。

「爸爸不是以前一直說司馬遷很棒嗎？怎麼現在又講他寫孔子因病而死，是不對的？」

別看她才念小五，可是一位很「嚴厲」的小讀者，如果回答得讓她不盡滿意，嘴上不講，臉上可是立刻端出那種不以為然的神情。由此，不免讓我聯想到，可能也有若干網友有類似的疑問吧，只是大家寬宏大量，不忍心提出。

事實是這樣的，解鈴還需繫鈴人，這個問題追源溯始，仍必須著落在太史公的身上。

要知《史記》的撰寫，始於司馬遷承襲父親司馬談的官位，太史令之後的六年。但在此之前，亦即公元前 104 年的漢武帝太初元年，先是完成了一重要的曆法改 革工作。台灣今天民間日常使用農曆的「以正月為一年之首」的習俗，就是他老人家為我們訂定的，當時稱之為「太初曆」。

為此，不管你是不是主張台獨，大家都必須感謝司馬遷，想否認自己是中國人的，請不要過農曆春節。

由此可知，漢初的太史令一職，官位不大，只有一年 600 石米穀的薪俸，但要做的事很雜，必須考察各地風俗，考較山川氣候，研究西漢之前的制度得失等等，否則如何承當得起撰史的工作？

那麼，司馬遷在父親亡故後，得以接承太史令一職，他準備好了嗎？例如關於孔子的記載，他有什麼根據？底下容我引用《史記‧太史公自序》的夫子自道──

「二十而南遊江、淮， …… ，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夫子遺風，鄉射鄒嶧。」

瞧，他可是自20歲起，就開始南北奔波遊歷，足跡越長江，逾黃淮之大河，甚至跑到山東的曲阜去講學。尤其「觀夫子遺風」云云，實在是聽取當地遺老對於孔子的種種傳聞，包括他的死亡之傳奇等等，自必也是繪聲繪影的百般采錄。

於是經過十數年之後的司馬遷，遂據確息的稟筆直書，告訴我們這段實在不合禮制，亦不合常情的傳聞──

「孔子病，子貢請見。孔子方負杖逍遙於門，曰：賜，汝來何其晚也？孔子因歎，歌曰：太山壞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

現在，我們再拿《禮記‧檀弓上》的相關原文，以之對照，就會發現兩者大異其趣。──

「孔子蚤〈同早〉作，負手曳杖，消搖於門，歌曰，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既歌而入，當戶而坐。子貢聞之曰：泰山其頹，則吾將安仰？梁木其壞、哲人其萎，則吾將安放？夫子殆將病也。遂趨而入。夫子曰：賜！爾來何遲也？ ………… 。周人殯於西階之上，則猶賓之也。而丘也殷人也。予疇昔之夜，夢坐奠於兩楹之間。夫明王不興，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將死也。蓋寢疾七日而沒。」

首先，司馬遷所寫的，是不是不如〈檀弓篇〉來得詳盡？要知《禮記》 85 篇之完成，是早在司馬遷的時代之前，我們今天所謂《四書》的〈大學〉和〈中庸〉即是摘自其中。而論行文語氣，則〈檀弓篇〉之所載，是哀而不傷的質樸周風，完全沒有這位太史公慍怒而心神俱傷的口氣。

復次，孔子是死在 73 歲這一年。彼時也，老人家已是面臨既鰥又獨的處境；不但夫人先他而去，還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在 69 歲時，眼看著自己的兒子孔鯉，先行病故。接著屋漏偏逢連夜雨，生前最鍾愛的顏淵和子路，也分別死在他 71 歲和 72 歲之時。

說起來，這是人生最無奈之事，活得太久，就只能面對親人日希，朋友日寡的局面。 孔子當年，也是如此。此所以，就子貢在魯國的身份地位，以及他所受老夫子的倚重之情，要到孔家去「探病」，何須如同司馬遷所言的透過門人「請見」，又有哪個學弟敢擋他的駕？他完全是可不經通報，排闥直入的。

然則，司馬遷之所以如此，能不是出自他受制於武帝「獨尊儒術」的政策心結之故？以臣對君，以下事上，以生奉師，敢不「請命」？這在他固屬想當然耳，卻不料如此下筆，卻是畫蛇添足。

再復次，我們看〈檀弓篇〉所載，孔子是一大早就柱著柺杖到自家門口散步去了，「消遙也」，起碼顯示心情之閒適，哪有患了重病的跡象？直到他突然望見泰山，方才有感而發的講出那段著名的感嘆。而顯然子貢是聽到消息後，才急急趕去的「遂趨而入」，這才符合當時的實情，是據實而載，不若司馬遷的小說筆法。

總而言之，孔子是在公元前 479 年無疾而終了，但孔子實在是沒死。他的肉體固然外觀「寢疾七日」，實在是類似古印度佛陀的右脅吉祥臥。畢竟他這裡剛躺下，子貢就已召集還在世的眾門人，開始討論如何為孔子服喪和傳揚他學說精神的行動了。

孔子方死，孔子方生。〈論語講古 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