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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3/24 12:17:49瀏覽3960|回應28|推薦34 | |
聽他這樣娓娓閒話發生在十七年前的遭遇,口氣平靜得好像受傷的是某個不相干的陌生人,也像在聊一部用黑白膠片拍攝的美國電影,瑞君直是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待續〉 「你父親呢,那會兒沒事吧?」 「多虧他拽著我幫他擋了那一下,只是劈頭蓋臉吃了一嘴被炸彈轟出來的土砂子。後來,他老開玩笑說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學善回憶道:「不過他耳朵也被震聾了,花了半個多月才慢慢聽得清別人在講什麼。但這毛病時好時壞,幾年前在太魯閣也是因為沒聽到同事在背後大叫,梁仲強,小心山上石頭滾下來了,快躲!但他還是充耳不聞,只顧低頭查勘路面穩不穩。」 「原來如此,戰爭真的好可怕。」 她拍拍胸口,吐了吐舌頭,說道:「難怪老爸從來不講年輕時在南洋打仗的經過。以前我哥問起這事,他還板起臉來開罵,小孩子問這幹什麼。從此,這在我們家就變成忌諱了。」 「老爸也幫日本人作戰過?」學善順著她口氣,改口稱岳父為老爸。「是被拉伕拉去的嗎?」 「應該是吧,是日本政府下的命令,台灣男生必須為皇軍效力。聽我媽講,他當兵時從來沒開過槍,一直在伙房給軍隊搞些吃的喝的。」 講到這邊,瑞君輕輕碰觸他那塊年幼時留下的傷疤,在頗感心疼之外,卻也不免出於好玩心態的調侃起他來。 「你好可憐喔,差點變成抗日烈士。不過,要不是有這場戰爭,說不定你就來不了台灣了。對不?」 「就像妳講過的,戰爭讓人生離死別,也撮合不少姻緣?」 「是啊,瞧你多偉大,為了讓我們認識,整座大陸都淪陷了。」 「那我豈不成了民族罪人?」 瑞君噗嗤笑出聲來,翻過身去摟住他,宛如視為自己小孩子般的,在他臉上狠狠親個不停。 隔年九月初,瑞君在以「留學生太太」的名義獲得出國簽證後,又拿到申請柏克萊加州分校專攻比較文學的入學許可,終於抵達舊金山機場和他會合。 由於班機延誤,坐在入境處大廳一角椅子上等候五個多小時的學善,一眼望見身穿紫色短袖連衣裙、一頭長髮在額上用同款顏色髮夾綰向腦後披散開來的瑞君,提著一口淺藍色大皮箱出現在閘門外,正在東張西望,不由得站起身來趕忙迎向前去。 哪知這個他一年不見的嬌小妻子,冷不防見到一個頭髮長長的眼鏡男突然躍到她面前,還以為是哪個登徒子老中要跟她搭訕,臉色為之呆了一呆。及至定睛一看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久別重逢的學善時,興許太高興,眼眶立刻紅了起來。 「怎麼,一年不見就忘了妳男人了?」他開起玩笑來。 「我一直沒看見你,還以為你等太久,不等了呢。」 瑞君這話才剛說完,已是激動得流下兩行清淚。 那個下午,儘管周圍站著好幾對滿頭金髮、蜜髮或紅髮的年輕情侶,以及髮色花白、身材發福的中年夫妻不是相擁而吻,就是摟抱成一團,學善仍舊無法脫離中國人的保守習性,頂多只能微笑著上前接過她皮箱,順便握住她的手。 「我剛好害怕,怕你不來接我…….。」 可矮他一個頭的瑞君,這時才顧不得什麼大庭廣眾不大庭廣眾的,又哭又笑的搶過來緊緊摟住他,一邊端詳著他一邊嬌嗔道:「你是怎麼啦,也不寫信通知人家,你頭髮已經留長了。」不一會兒,又心疼的說:「瞧,你瘦了好多,連臉頰都陷了進去,又戴起粗邊黑框眼鏡,你不是存心要讓我錯過你嗎?」 「好啦,跟妳說一萬個對不起,成不?」他笑著安撫她,「時間有點遲了,我們還得趕車回去柏克萊。」 「哼,沒誠意。」 那天傍晚,兩人來到校園附近電報街一家名叫「吳爾芙燈塔」──意在紀念英國那位女小說家──的餐館,慶祝已經錯過的結婚一周年紀念日。他們進去時,裏邊已經坐著大多是大學生模樣的年輕男女,有的一手夾著菸一手拿酒杯,也有穿西裝、打領帶的幾個中年男人在安靜用餐。幸虧學善預先訂了位,可以讓侍者引導他們到比較沒那麼吵的角落,吃著小黃瓜荷蘭芹沙拉、兩塊烤奶油金黃小麵包,以及讓瑞君連連驚喜不已、說是在台灣從來沒開過洋葷的肋眼牛排,還用交杯的方式喝了幾杯淡啤酒,這才帶著微醺的酒意走出館子。 路上,她忽然問他: 「我們吃這麼一頓大餐,會不會太奢侈,要花不少錢吧?」 「還好,一人美金九塊八,我另外給了小費,一共二十一元。」 「哇,等於台幣八百四十元。」瑞君咋舌道:「要是在台灣,我們這一餐就花掉半個月薪水,好貴。」 其實一個多月前仍在台中的瑞君,已從兩人通信中獲悉下學期一開課,學善就可以在系上韓德遜老教授的研究室當菜鳥助理,打工薪水是按禮拜算的,一周六十三元,多少可拿來貼補每周固定該付的房租。 「是很貴,」他故意唉聲嘆氣,「明天我們開始不吃不喝,先餓上十幾天再說。」 「哎呀,什麼時候我們家這男人也學會玩幽默了?」 兩人依偎著一路有說笑,在暑氣稍歇、涼風襲人的夜色下,沿著馬路一旁栽有灌木花樹的人行步道朝西北迤邐而行。 過去一年來,學善一直獨居於那頭林肯街的一棟五樓黃磚牆公寓內,平常往返家裡與研究所總是安步當車。在他租來佔地 半個小時後,學善才剛拿出鑰匙打開房門,就已被身後的瑞君嘻笑著推了進去。兩人顧不得地上的皮箱尚未收拾,肢體已經交纏在一起,只聽得那張被兩人重量壓得嘎吱嘎吱響的床榻,傳出瑞君一陣連連喘著氣的聲音。 「說,你想不想我,有沒有想你老婆,嗯?…..」 事後,學善一邊幫她把帶來的衣物一件件擺進前五夾板衣櫥,一邊向人在衛浴間的瑞君問起岳父母和家裡的近況。她回答,店裡的生意越發好了,二樓如今也改成招待顧客。上一個月加蓋的四樓已經完工,一直長年臥病的她奶奶也隨之搬上樓了。其實這些事情,瑞君都寫了信告訴他,只不過現在聽她親口道來,親切之外更具真實感。 不一會兒,瑞君從裡面走出來,拉著他回到床上去。 「明天早上再整理衣服吧,陪我聊聊。」她說著,表情變得凝重。「大伯母之前寫了一封信,但是不讓我帶來美國,只交代我用講的就好。」 學善不解的望著她。 「什麼事啊,這樣神秘?」〈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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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事評論|公共議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