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船上有隻萬獸之王「老虎」。老虎位於食物鏈頂端,牠可以吃下各種動物;然而當老虎生命告終,化為塵土,卻又會被微生物分解,成為植物的養分,重新再被草食動物吃下,形成循環。食物鏈,同樣也是「循環」與「輪迴」的迴圈。生生不息的自然規律,在少年 Pi 的故事中以各種意象出現。
雖說寓意深遠,然而越是深刻的哲理,越常出現無言沉默的時刻。正如同黑澤明曾說,他的腦中經常閃過一些畫面,因而就拍出了一部電影。他只是單純呈現畫面而已,並沒有特別想要傳達甚麼。解讀,要留給觀眾。同樣地,李安在接受訪問時也說,他內心中充滿了直覺的衝動,無法化為文字,只能試圖透過畫面傳達,呈現出全新的 3D 視覺震撼。因此,觀賞《少年Pi的奇幻漂流》時,不妨先別想太多,就拭目屏息吧!讓自己跟隨著簡單的劇情漂流,沉浸在顏色飽滿豐富的畫面中。有時,畫面所帶來的領悟與救贖,或許比單純文字符號來得更加直覺、深邃。
少年 Pi 獲救後,他對日本貨船公司講述他的海上漂流經驗:斷腿的斑馬被斑點鬣狗攻擊啃食,紅毛猩猩也慘遭毒手。最後孟加拉虎咬死鬣狗,與少年一開始相互對峙,而後被馴服,人獸彼此陪伴,終於獲救。在電影中,貨船公司調查人員顯然對這樣的故事不感興趣,他們直接對少年說,保險公司不會採信如此荒謬的說法,這樣無法獲得理賠。於是,少年將斑馬轉化成了一位船上親切的日本船員,鬣狗成為了蠻橫貪婪的法國廚師,而紅毛猩猩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則代表少年的母親。為了求生,廚師殺了船員,而後謀害母親,將他們分割作為魚餌,並且當作食物。而誰是那隻孟加拉虎理查‧帕克?那似乎便代表少年自己了。
當然,我們可以直接聯想起美國短篇小說家愛倫坡於 1838 年出版的唯一長篇小說 The Narrative of Arthur Gordon Pym of Nantucket 中的人物理查‧帕克,在這個故事中,同樣是因暴風雨而發生船難,包括理查共四人獲救。理查提議以抽籤方式選擇犧牲者,其他人便可倚靠犧牲者的肉維生,而理查自己後來也被吃掉。無獨有偶,1884 年 Mignonette 號遊艇沉沒後,四人登上救生艇,最後年輕水手理查‧帕克竟被其他三人殺害食用。這是真實的案件,同時也是世界知名的英美法系判例 R v Dudley and Stephens 的由來,其中確立因生存需要而殺人,並不能構成無罪要件。前後五十年,一個是虛構故事,另一個則是真實案件,竟然都是四人獲救,而理查‧帕克被血淋淋地生吞活剝,這是何其令人毛骨悚然的「循環」、「回歸」與「再現」!因此 Yann Martel 在小說中說,「這麼多的理查‧帕克事件,一定有它的意義所在」。
如此證據確鑿的典故,讓人不得不相信,少年 Pi 的漂流,其實是一段噬血食人的旅程,而老虎理查‧帕克,其實就是 Pi 本人。一點兒也不美麗,對嗎?畢竟,醜惡的現實,比不真切的美麗來得讓人容易相信。但是,無論虛構或真實,讀者與觀眾其實也可以無視於殘酷的同類互食暗示,不要將那個會消化生物的島嶼視為「食人」的象徵,不必將消化池視為消化食物的胃液,也不用將島上數以萬計的狐獴解讀為蠕動的蛆蟲。我們仍然可以認真地相信,少年 Pi 的漂流,其實充滿了如幻似夢的奇幻色彩。
生命是無盡的漂流與循環,一切都在迴圈中環繞,生滅消長,只是一時的變化,卻非常態。唯一不變的,是永恆的變化。如前所述,尿化為肥,供給植物養分,而後淨化升空,再降而為雨。眼前的型態不斷變化,不變的卻是看不見的,「循環」的本質。虎食萬物,最後卻終將回歸塵土,再度化為養分,讓植物吸收,回歸大自然的食物鏈中。從這個大循環的角度看來,整個地球本身就是「食人」的,如同 Pi 曾經去過的島嶼一般,擠滿了爆炸的人口 (此時狐獴不正像滋生不息的人類),萬物在此生滅循環,彼此吞食,周而復始。
而在《這個男人有點色》(Don Juan de Marco) 中,男主角身處二十世紀,卻一直認為自己是十七世紀西班牙貴族唐璜。當心理醫生問他,「你難道不知道這是二十世紀,而你身處在一間精神病院嗎?」他回答,「我自然知道。但這是因為世人目光短淺,看不見事物表象下的本質。然而倘若只是因為這樣,我就不能發揮自己的想像力,那就太可悲了。在我眼中,這是一間鄉村別墅,而你,我的醫生,你也是一位貴族,只是,你忘記了自己的口音。」
有人相信宗教,有人信仰科學,不同的信念,像是不同的框架,不同的透鏡,讓人們對世界面貌的理解南轅北轍。電影中 Pi 試圖跨越宗教界限的努力,其實就是企求跳脫意識形態框架的掙扎。然而,父親告訴 Pi,甚麼都相信,等於甚麼都不信。畢竟,對於一般人而言,擁有固定的意識形態與思考框架,才能理解世界,當一切被合理解釋後,存在才有意義,信念方能產生。而當思考框架不斷變換時,人容易無所適從,感到迷惘。
無論從哪一種思考框架出發,世界的「真實」,往往不在於客觀環境的表象,而在於表象下的本質。表象看似真實,卻往往會蒙蔽本質。因此,能夠看穿表象之下的本質存在,才就能夠見人所不能見。至於甚麼是「本質」?那便取決於一個人觀察事物的角度以及價值觀了。少年說,信仰像是一間擁有很多房間的房子,不必侷限於其中一間,而且其中也有懷疑的空間。懷疑讓人們保持警覺,隨時提醒自己改變觀察的角度與思考的框架,以便從不同的角度貼近本質。不過當然,這場驗證與懷疑的追尋,始終是一場不斷趨近,卻難以企及最終答案的循環,如同 Pi 這個名字一般,沒有最終的答案。
人生的恐懼不在於生命終結。真正可怕的,是身陷人生的無邊苦海而不自知,或者知道了,卻沒有能力脫離。努力解釋少年 Pi 浩劫重生的過程,假設少年殺了廚師,吃掉大家的屍體以求生存的的故事,看來好像合理,但卻更像身陷苦海的精神煉獄。看見人性的光明,從正面角度思考,相信 Pi 與虎共處的故事,雖然感覺過於奇幻,但誰能說這不是一個透視生命本質之後的答案?那些內心深處始終住著一個「小王子」的人們,在他們眼中,「帽子」雖然看來合情合理,但卻沒有一隻吞了大象的蟒蛇來得貼近真理。而「真理」,如同《這個男人有點色》中,男主角的母親所說,並非在於表象,而「在於我們的本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