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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官方影評:重回母體—從駭客任務到重裝上陣
2015/01/09 11:55:13瀏覽2408|回應0|推薦8


本文創作於2003/06/09

母體‧真實幻境
初看【駭客任務】第一集的觀眾,很少不被那披天覆地的電腦控制所震懾。在後人工智慧時代,陰霾慘淡的地球荒原,電腦母體中樞擎天而立,宰制著虛擬與真實世界。原本歡慶科技文明的人類,如今卻反被電腦奴役,以試管嬰兒方式插管繁殖,終身被禁錮在蛹泡內吸食死屍血水,迷夢於模擬二十世紀末世界所建立的龐大虛擬實境。電腦透過這種控制取得人類思考時所產生的電流,以供給主機取之不盡的能源,人類引以自豪的精神文明,頓時被物化為推動電腦運作的生物電池。也許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所說的「人類一思考,上帝便發笑」聽來抽象,但在母體所建構的世界中,人類思考活動的確令電腦主宰喜不自勝,並且正中下懷。

【駭客任務】第一集的精彩不止在於電影特效與武打場景,而在於許多發人深省的概念。首先,是對於真實與虛幻的再省思。我們總迷信「眼見為憑」,然而如果以科學方式重新思考感官認知原理,便可以發現這種信念具有嚴重盲點。眼、耳、鼻、舌、身五種感官都只是不同形式的感測器,透過身體特定機制接收外在刺激,再將刺激轉化為電子訊號,傳輸至大腦判讀。如果我們所感知的「真實」只是一連串電子訊號,而人腦只是訊號解讀器,那麼我們憑什麼斷言感官所傳遞的訊號為「真」,而電腦製造的訊號是「假」?禪宗認為境由心生,一切人們自以為真實的物質世界,都只是投射在「心靈」這面鏡子當中的假象。果真如此,我們眼中所謂的「真實」並不比電腦所營造的幻境好到哪裡去,人類彷彿存在於層層相套的俄羅斯娃娃當中,虛假與幻境交互存在,重複折疊,只是不同層次的皮相而已。而人生的成長與解脫,便是逐步探索生命本質的過程,那是一種抽絲剝繭,莊生夢蝶式的哲學辨證。


物化‧內在控制

電腦母體以血水豢養人類,並將人類精神文明物化,這一切看來也許殘酷,然而卻與人類自己所建構的意識型態不謀而合,電腦,畢竟只是人類思維邏輯的延伸產物而已。現代化的腳步,如同馬克思所觀察,正朝向普羅大眾勞力被物化的過程邁進。資本家剝削群眾,隱然與電腦母體物化人類的策略若合符節,唯一的差異,只是掌控者不同罷了。跨國企業在落後國家設廠,形成密如蛛網的剝削網絡,將成千上萬的廉價勞力轉化為商品,銷往世界各地牟取剩餘價值。這種透過資本所建構的生產網絡,與電腦母體控制如出一轍。當資本家利用宣傳、行銷方式製造商品美麗假象的同時,也正是透過媒體來塑造「虛擬實境」,促使普羅大眾迷夢其中,安於被剝削,並且樂於進行消費。資本家製造意識型態的模式與電腦母體創造虛擬實境的過程雷同,都是掌控者透過特定機制,將生產模式抽象化,讓消費者迷失於物欲假象之中,不知不覺吸取勞動者血汗,並且樂在其中。

即便電腦母體的剝削看似冷酷,卻也比不上人類對於同類以及大自然的野蠻。人類不只剝削同類,同時也剝削自然。一九六四年巴西政變後,右傾軍人政府藉由財政補助、減稅等措施鼓勵西方企業收購亞馬遜河雨林。這些跨國公司將雨林開闢為牧場生產廉價牛肉,因而造成雨林急速消失,連帶加速溫室效應、生物絕種、水土流失與洪水泛濫。電腦人曾經對「救世主」尼歐這麼說,人是奇特的動物。地球上所有哺乳動物都與其它生物維持著互惠生態平衡 (equilibrium),只有人類是單向剝削,非將自然資源吸乾方罷休。「地球上具有此種毀滅本能的生命形式只有兩種」電腦人說,「一種是人類,一種則是病毒。」

何其辛辣的諷刺,卻又貼切得讓人不得不默認。人類剝削自然的模式,的確比電腦掌控有過之而無不及。電腦所開創的虛擬世界自給自足,人類賴血水維生,死後則回歸血水滋養後代,非但零污染,而且絕對公平。現實世界中,人類反倒是地球的寄生蟲,吸食大自然血脈維生。蓄積數千萬年的石化能源,在內燃機發明後百年內即將耗盡,世代進化的物種,在全球環境巨變後瀕臨「第六次大滅種」。人類以自己的角度定義邪惡與公理,詮釋迫害與解放,卻不曾真正站在公平與合理的角度觀察全局。中古歐洲教會曾煽動群眾將貓當成邪魔凌虐,人們將貓擲入燒紅的鐵絲籠內活活烤死,或是將之丟入深谷,以懲罰其與生俱來的輕盈。類似的思維模式,正是人類極端自我中心的結果。在【決戰猩球】中,人類迫降荒島行星,倚靠猩猩維生,但那群具有「野心」的動物居然「叛變」,殺害無辜人類,並且取而代之,成為世界霸主。當男主角信誓旦旦責備猩猩,聲稱人類向來「與各種動物和平共存」時,他彷彿忘記了當初訓練猩猩的出發點,正是希望取代人類進行高風險探勘。在人類至上的單線思維模式作祟下,人類野心被合理化為理想,而動物的求生掙扎卻被妖魔化為背叛。這種人類中心「正義」與「和平」的尺度,對比於電腦母體對人類的恐怖掌控,顯得益形不堪。

因此,從某個角度觀察,【駭客任務】中的人類非但不是遭受控制與迫害,,反倒是電腦母體為整體世界伸張遲來的正義。人類的暴虐與饕餮終於受到節制,一如阿拉丁神燈中法力無邊的精靈,終究難逃神燈的桎錮。電腦虛擬實境,正是一個可以任由人類欲望無止盡馳騁,而不用傷害現實世界一草一木的應許之地。當湯姆克魯斯在【香草的天空】中選擇繼續沉睡時,想必在無奈中懷抱著幾許希望。而【駭客任務】中無數活在虛擬實境中的人們,又何嘗不是奢侈地享受著光明與希望?如果一切終究只是皮相,在我們找到與萬物和平共存的解決之道前,何不就此讓人類的野心長眠於幻境,以換來萬物長遠的解脫?倘若真是如此,也許賽佛 (Cypher) 選擇背判錫安,重回母體懷抱的決定,非但不是迷失,反倒是一種除卻巫山不是雲的智慧;而電腦母體的掌控,非但不是暴虐,反而是一種強勢的慈悲。

重置剝削與控制

相較於第一集深刻的思考震撼,【重裝上陣】的衝擊顯然薄弱了些。誠如尼歐在續集中首度與電腦人交鋒時的評語,【重裝上陣】充其量只能算是第一集的【升級版】,它加強了視覺與打鬥特效,卻未能進一步凸顯前集的思維辯證。導演似乎有意比照【星際大戰】、【魔戒】或【哈利波特】模式,建構出另一個好萊塢影像工業的「母體」,並且試圖將觀眾納入其昭然若揭的吸金體系當中,進行影像剝削。如果第一集所試圖呈現的是資訊科技所製造的虛擬控制,那麼續集似乎已經將這種控制具體呈現於現實生活中,建立了一個純市場導向的商品幻境。於是,【重裝上陣】頓時成為了一部以自我為諷刺對象的有趣作品,它一方面冷酷戲擬了意識型態的箝制與剝削,另一方面卻又試圖掩蓋電影本身的商業考量。也正因為如此,這部電影無可避免地必須不斷在矛盾中自我解嘲,尷尬地尋找一方立錐之地。

續集雖然強調電影特效甚於概念表達,卻仍然有幾項第一集所不曾涵蓋,或是尚待進一步延伸的有趣想法。首先,是針對於第一集中「控制」概念的詮釋。「什麼是控制?」參議員在錫安城內反問尼歐,如果渾渾噩噩於虛擬實境的人類是被電腦所控制,那麼清醒處在錫安城內的人們,是否可算是真正自由?

「我們能夠隨時隨地關掉機器,這就代表掌握控制權」,尼歐直覺地回答。

「但是,」參議員的質疑顯然更加智珠在握,「即使我們可以決定是否關閉機器,這卻不代表我們有能力在關閉後存活。我們依賴錫安電腦主機,即使我們自認清醒,這種依賴仍然存在。」

果然是個弔詭的問題,而這不也是身處於後現代的人類不斷自問的議題?即使馬克思試圖凸顯剝削者所建構的意識型態牢籠,即使普羅大眾明知道被蠻橫剝削,卻仍然因為無限綿密的依存網絡,以及過度深化的內在控制,因而無法得到真實解放。過去以階級鬥爭方式爭取解放的謬誤早已不言自明,然而即使可以擺脫有形控制,無形的影響仍然如影隨形,這就像正常細胞與癌細胞間的唇齒相依,同樣一根血管,助長了癌症蔓延,卻也是正常細胞的命脈所在,莽撞的一刀,勢必血肉模糊。
現實社會中,貫串十九、二十世紀的殖民主義向來引人詬病;然而諷刺的是,在第三世界撻伐第一世界剝削的同時,某種共犯結構正在無聲無息地建立,默許剝削者蹂躪更加邊緣化的族群與土地。媒體與全球資本流動創造了新母體,被剝削者一方面唾棄全球化衝擊,另一方面卻又吸吮著新帝國主義的奶水,伺機在階級矛盾中牟取利益。這種荒唐卻寫實的現象,在世界各地不斷重演,而且似乎日益嚴重。

2003年4月26日,臺灣星巴克宣布引進美國總公司行之有年的「對咖啡產地的承諾(Commitment to Origins; CTO)」計畫。星巴克宣稱,該計畫是基於公平貿易原則,確保咖啡農可以公道價錢賣出農產品,以改善其生活。何其遠大的承諾與遠景,卻隱約呼應著電腦母體所建立起的,伊甸園般的虛擬實境。跨國公司從自然破壞者與勞力剝削者的姿態搖身一變,頓時成為環境褓姆與人權戰士。藉由這種深化的控制網絡,跨國公司得以進一步從球員晉身為裁判,在人道煙幕的護航下,自行仲裁剝削的合法性。這種看似人道的「承諾」將會深化咖啡產地勞工對於資本家的依賴。正如同有權將機器關閉,卻因為過度依存而不敢放手一搏的錫安子民,全球資本網絡的快速蔓延,早已令普羅大眾身陷其中,難以脫離。


獨立幻境

【重裝上陣】中另外一個有趣的議題,是有對於存在本質的探討。在電影設定中, 人類大腦運作被視為單一、獨立的執行程式,由無數指令與記憶模組所構成。電腦資訊看似穩定,事實上卻抽象而空虛。當程式設計師嘔心瀝血創造程式時,他的勞務生產並非任何物質,而是虛幻的數碼組合,那是一種如同納格利與哈特在【帝國】中所描述的「非物質勞務」(immaterial labor)。

「物質勞務」與「非物質勞務」是區分現代與後現代生產模式的重要分水嶺。工業革命後勞力被物化為物質產品,資本賴產品之抽象價值而產生。在後現代生產中,勞力被進一步虛擬為非物質產品,越來越多人藉由符號複製生產價值,活在表象獨立的世界。當金錢成為衡量商品價值的武斷標準,這正是表象取代本質的徵兆。當現代逐漸走向後現代,資本擴張進一步取代金錢交換,證卷交易成為比金錢交換更加抽象的虛擬存在。我們的生活中充滿了衡量價值的數字,勞動可以換算成薪水,人命可以換算成金錢,這一切抽象的表象,豈不如同電腦程式一般,看似實際,事實上卻可望而不可即?

以程式運作方式理解人類存在,除了洞察其表象的虛幻外,對於人生的抉擇與取捨,也有相當發人深省之處。

程式運作於作業系統之上,而作業系統便是具體而微的母體。電影中的想法相當有趣,它將程式開發者視為「先知」,因為建構程式的過程實際上就是一連串的行為假設。稍具程式設計概念的人都能了解,高階語言中的「If... then... else」便是在「預測」使用者的行為模式,並且作出適當因應。越是完備的程式,越能準確歸納使用者的各種反應,並且將之內建於程式之中。

「母體」之所以能含納全人類的精神文明,正是因為透過電腦運算後準確歸納人類行為模式。人類自以為潛力無限,然而一切行動與決定卻仍然運作於固定的文化架構與思維模式當中,在例外之餘具有高度的可預測性。

許多人相信所謂的學理算命 (例如西洋星座、中國八字或紫微) 事實上都是精確的群眾心理學統計,而如果人類的行為模式果真可以歸納計算,那麼透過母體超級電腦運算,的確可以「預測」未來。
「你並非來此地做決定」,先知對尼歐說,「決定早已經在那兒,你只是來此參透自己為何做出這個決定。」

相當富有禪機的對話,而從電腦運算的角度理解,先知的能力其實並不令人訝異。尼歐已然理解錫安子民奉若神明的「先知」實際上是電腦母體的一部份,她是虛擬世界的根源。尼歐所極難參透的是,先知之所以具有預知能力,是因為母體的創造原本就是複雜的情境模擬與運算,當一個人的思考模式固定,並且與母體「相容」(compatible) 的同時,他的一舉一動早已被限制在母體的程式極限中。即使是病毒,也必需順應母體環境生存,所不同的只是,病毒將普通程式賴以執行的力量轉化為破壞的泉源罷了。

尼歐是母體中的例外,他有能力洞查作業系統的漏洞,卻依舊必需仰賴母體來「借力打力」,遂行其顛覆意志。然而正因顛覆力量的泉源來自系統建構本身,尼歐的判逆性格難免成為悲劇,一如母體創造者所說,一切都是無能為力的「輪迴」結果。


永劫回歸

如果人類的思維與行為模式果然可以歸納運算,那麼歷史的洪流難免會形成如尼采所謂的「永劫回歸」(eternal return) 或者是葉慈所謂的「迴圈」(gyre)。正如米蘭昆德拉所說,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萬物自有其重覆運作的韻律與軌道,只發生過一次的事情,只能算是特例而非通則,因此便等於沒有發生。

在預設命定的母體之中,我們都希望成為例外,成為無數失敗迴圈後,唯一的成功者。這種試圖衝破既定模式的革命精神正是藝術創作的原動力,也是尼甌拒絕妥協的立足點。

然而,這樣的嘗試是否真能突破既有限制,超脫母體的掌控?世世代代的文學家、藝術家甚至宗教家,總在試圖達到尼歐所努力的境界,看破人世皮相,洞穿萬物本質,帶領人類走向救贖之路。不過很顯然地,大部份的人們仍然停留在原地,持續在既有模式運作中原地踏步。
( 休閒生活影視戲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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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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