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籠子
2014/04/15 11:11:04瀏覽259|回應0|推薦5


  許久沒有吃宵夜的他,站在被人龍包圍的鹹酥雞攤位前,久久不去。

  小涅突然從他身後拍了他一下,說:「阿忒,對吧?怎麼樣?我說的沒錯吧。是不是很可愛。養了啦。你不是很喜歡貓嗎。」

 

  「歡迎光臨。」幾天前的半夜,阿忒一如往常地在便利商店裡值他的大夜班。一個身穿寬鬆厚棉上衣以及牛仔褲的女子,快步進入洗手間,她慌張的神色引起了他的注意。不過他的注意力很快地便被一個買了養樂多後坐在店裡發呆的男子打斷了。那個慌張的女子就是小涅。

  「歡迎光臨。」阿忒反射性地說著。

  運輸士阿伊,拉了一推車的貨品走進店裡。他看了看架子後,對著正核對著商品數量的阿忒,說:「你三餐還是吃那些過期品?」

  「也不一定啊。也有賣完的時候。」

  「你這樣日夜不調,又飲食不良,身體一定快老啊。」

  「哪有不良。三不五時都有牛奶喝,而且現在還有蔬菜。」

  「聽你在講。我那幾年在獄裡吃的都比你好。算了,反正你爽就好。怎樣?禮拜四你放假吧,要不要跟我去爽一下?」

  「謝啦。不過我想在家睡覺。」

 

  阿忒補完貨後,開始打掃店裡。要打掃廁所的時候,他才想起那個女子好像還沒有從洗手間出來。他提著拖把,敲了敲門。

  「那個傢伙走了嗎?」聲音從門的另一方傳來。

  「小姐,妳說誰?」

  「我也不會形容。算了,等我一下,快升級了。」

  阿忒回到櫃台,用他自己的方式娛樂自己。單腳站,看哪一隻腳撐得比較久,目前看來,雙方可以說是不分軒輊。小涅打斷了這場比賽,她走到櫃檯,看著阿忒,說:「啊。是你。」

  阿忒一臉狐疑。

  「你是那個愛餵貓的傢伙。躲在制服裡,我都要認不出來了。」

  「喔。」

  「拜拜。」

  小涅的聲調總給阿忒一種日劇裡聒噪女高中生的印象。

  

  阿忒與小涅住在同一棟大樓的出租套房裡。即便他們只隔了兩個樓層,但他們從未說過話。雖然如此,小涅常常看著,阿忒餵食大廳櫃台粉紅色籠子裡的那隻花貓。

  每次阿忒從大夜班的工作回來後,他就會將手掌貼在貓籠上。籠子裡的花貓總會溫順地摩擦著籠子,讓柔順的貓毛隔著鐵絲,一寸寸地刷過阿忒的手掌。雖然隔絕於籠子兩側,但這就是阿忒跟這隻貓分享體溫的方式。貓小小的身軀卻有一股很溫暖、很溫暖的溫度,就算是隔著鐵絲也讓阿忒感到一種安心的舒適。在摩擦的過程中,溫度不是從一方流向一方,而是藉由摩擦生熱,溫暖了彼此。好像隔著鐵絲的貓毛,不只是刷撫過他的手,更刷暖了他的心。

  一開始並非如此。阿忒剛搬進大樓的時候,每次經過籠子,總會將食指伸進籠子裡逗弄著那隻花貓。下巴、頭頂、肉球掌,還有一次不小心碰到貓腹,因此在手背上留下了兩道淺淺的血痕。不過,幾個禮拜後,只要阿忒一接近籠子,這隻花貓就會開始摩擦籠子。一開始阿忒還不曉得這是什麼花招,還好很快地,他就懂得將手掌貼上,好好享受這樣的儀式了。花貓也總是會一邊摩擦,一邊舒適地發出貓呼嚕。

  若是有牛奶的話,阿忒就會倒一些進盆子裡。有的時候,有鮭魚或是什麼海鮮類的食材,他就會小心地從飯糰中剝下放到盤子裡。雖然都是過期的東西了,但阿忒想自己吃都沒事了,貓應該是更堅強的生物吧。

  每次阿忒總是撐到快要睡著了,才試著站起離開。但每次他把手掌收回來,看著那隻花貓看著他的樣子,他就忍不住又伸出食指去逗弄那隻花貓。那隻花貓也總是對著他的食指,或咬或抓或磨蹭地。每次要離開時,阿忒總是心懷愧疚。因為那隻花貓,現在總是非常熱情地迎接阿忒的到來,往往前一刻還帶著眼屎慵懶地打著哈欠,但一聞到阿忒的氣味就開始在籠子裡熱切地繞著圈子。

  重複著這樣的行為,令阿忒覺得自己有點像,一個在夜間藉著五光十色的炫目招牌隱藏自己,晃步遊蕩吉原的寂寞男子。在和服衣袖的袋子裡放了點錢換取,那些只能藉著小窗子向街上的遊人,推銷自身肉體的不幸女子的身體溫度。在焦躁不安中,努力地想將身體裡頭的躁動因子排出,但卻換來心靈上更大的失去。終於在玷汙了雙方後,鼠輩般地留下錢財,抱頭逃離。可是卻又在下次經過時,再度被伸出窗欄的纖纖玉手誘引,掂了掂袖子的零錢後,縮頭走入。

 

  阿忒並不是沒有想過自己養一隻貓。但是他那間連浴室只有四坪的隔間小套房,早已塞滿他長期以來收藏的漫畫。

  24本灌籃高手還有28本神劍闖江湖並排在地上,一層剪裁過後的紙板上是三國志跟蒼天航路。還在連載中的海賊王、火鳳燎原、火影忍者則共享著一個小小的櫃子。扣掉被阿忒幾乎沒在看的傳統電視塞滿的桌子,一個印滿奇怪卡通狗圖案的不織布衣櫥,以及一張單人床之後,這間套房已經沒有太多的空間了。冰箱也只能勉勉強強地塞在桌子下。基本上,他住在一個比例尺上更小的籠子裡。

  每個大夜班後,阿忒在漸醒的世界裡,回到他孤獨的套房。所有套房中過於喧囂的聲音都來自於一本本只有在休假日才有時間打開的漫畫裡。硬逼一隻貓活在這樣的空間裡,對牠來說太不公平了。貓需要活動的空間,需要空氣,需要陪伴。

 

  小涅抱起一隻白底黑尾,並且一條線延伸到前額成為一個黑點的小貓,到阿忒面前,說:「就養牠吧。敲(超)可愛的,對吧。」

  阿忒從小涅的手裡接過這隻不懂怕人的小貓,看了看之後,說:「那就叫牠線團好了。」

  跟鹹酥雞老闆打過招呼後,阿忒拿著一包鹹酥雞,跟小貓線團出現在小涅樓中樓的套房裡。

  「這是你租的?」

  「對阿。愛子。」小涅後面的那句,已經是在呼喚她的摺耳貓了。

  小涅將籠子打開後,摺耳貓愛子立刻蹦跳到線團的面前,牠凝視著的模樣,就像是愛美的女子久久不厭地看著鏡中的自己一樣。愛子輕輕地發出叫聲,線團也回應似地喵了幾聲。

  小涅拿出一包開過的貓食,說:「這包先給你。記得不要給貓吃人的食物。之後放假記得帶線團去打針。米克斯很好養呦。你就買個籠子,一個水碟,一個食盆。然後貓砂,我自己是會再買點木屑。」

  小涅從冰箱中拿出一瓶06年的LOUIS LATOUR GEVREY CHAMBERTIN紅酒以及一小盒起司,說:「這樣配鹹酥雞超好吃的呦。」

 

  阿忒躺在自己的床上,茫然地望著天花板。他剛剛真的和小涅講到他的外婆嗎?怎麼會提到的,怎麼會想起。

  外婆靠著撿拾資源回收供應他到高中。在高中夜間部半工半讀的阿忒,其實一點也不想念書。他只想要趕快多賺點錢,這樣跟同學去吃消夜的時候,就不用緊張地計算金錢,也不用總是要到二手書店買漫畫。但外婆一心要阿忒念大學。在外婆的眼裡,阿忒悲慘的生活,就是因為沒有擠身好生活的父母親造成的。那對除了照片,沒有留下任何記憶,給孩子的可憐父母。

  阿忒後來用高中同等學歷考上大學。雖然背著學貸,但那依舊半工半讀的三年,卻是他相當快樂的日子。大概是因為到了新的城市,擺脫了一切的限制後,好像能夠試著融入人群。這樣如夢般快樂的日子,被一通電話喚醒。大三的期末考,阿忒接到警察局的電話。鄰居因為惡臭的腐爛味道,請警察破門而入,發現已然生蛆的外婆屍體。阿忒因此缺考,他的學歷瞬間回到國中,身上卻依舊背著還不了的學貸。

  當他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在便利商店做了四年的大夜班了。

  怎麼會跟小涅提到這些呢?明明連自己都不怎麼想起的事了。

  好像一開始是他先問小涅怎麼一個人租這麼大的樓中樓套房。小涅說是因為小時候住的地方太小了,大概是補償心態吧,不再願意住在籠子般的地方了。阿忒說自己的套房的確像是一個籠子。但小涅卻不以為然地認為,阿忒並不真的知道籠子的感覺。然後,不知道為什麼,阿忒講起了他的外婆。

  線團也許還不適應新的環境吧,緊緊地縮在阿忒的頸邊,舔去差點流入耳朵的淚水。

 

  「哇。超好吃的呦。」小涅挖了一口,阿忒在她家廚房剛炒好的炒飯後說。

  阿忒笑著看著她,誇張的表情,說:「這是當然的啊。這是我看型男大主廚學來的。阿基師說,炒飯的要訣就是要把飯炒散、炒乾。當飯粒裡面已經完全沒有水分了,這時把料下進去,味道就會立刻進到飯粒裡。這樣吃起來才會有整體性。相對的過於飽和的食材,就會瞬間地釋放保藏不住的味道。」

 

  阿忒看著眼前興高采烈的小涅,真不像前幾天看到的她。那時他拿了一包新買的貓食,站在小涅的門前,想要還她。按了門鈴,過了一陣子之後,才看到小涅一臉生氣地打開門,裹著長外套的她,一副被打擾的模樣。

  「我很不喜歡,預期外的訪客。」

  「我想要還你貓食,可是又沒有你的手機。」

  「好。我給你我的號碼。下次有事請打電話。」

  「那我下次到你家煮飯請你吃?」

  「大頭欸你。」

  「沒辦法。我的套房沒辦法煮東西。」

  「好啦。記得要先打電話。」

 

  愛子在沙發邊靜靜地趴著。線團則是有點好奇炒飯的香氣。之所以是愛子這個日本名字,聽說是因為,小涅有一半的日本血統。媽媽那邊是日本人的樣子。雖然如此,小涅自己的日文程度,也就大概跟愛看日劇的人差不多的狀況。愛子早就被訓練成不抓東西的程度了。不過,關於線團,阿忒只希望能夠,讓牠只把爪子的威力放在貓抓板上就好,否則他的漫畫書只怕不保。

 

  阿忒有時候非常懷疑,大夜班這件事。幾包菸、幾手啤酒,幾個領了錢後就離開的人。其實可以營業到凌晨一點,然後五點再開,也無所謂吧。每個晚上,看著,無數支細管日光燈,鋪層出的過度曝光空間,眼前空無一人。一排排的商品架好像組成了一個簡易的迷宮。有的時候,他會想起小的時候看過的希臘神話。他像是那隻迷宮中的半人牛,在24小時無間斷的空間裡,獨自一個人等待那些童男童女。不同的是,面對那些顧客,他只不過是將錢收進收銀機後,便目送他們離去了。

  不過今天晚上,阿忒的腦海裡,並沒有出現那一則希臘神話。與小涅出遊的回憶讓他逃脫出那個代達羅斯建造的迷宮。

 

  那天,阿忒終於說服小涅,帶著愛子與線團到另一座城市的一座公園散步。這座公園位在半山腰上,從山腳必須健行半個小時左右才會到。雖然阿忒沒有看過有人遛貓,但是他太害怕線團走失,所以他依舊買了一個貓用的項圈,自己也感到詭異地,遛著顯然對於戶外的一切都感到好奇的線團。至於愛子,則像是電影裡頭一身粉紅的女主角將吉娃娃放在側背包裡一樣,乖乖地待在小涅的Longchamp裡。小涅一開始就沒打算讓愛子的腳碰地,她甚至小心翼翼地將包包的釦子扣上。

  這座公園是阿忒大學時,朋友帶他來的。雖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還好也沒有怎麼改變。平日的下午,這一條其實位於丘陵背脊,有著人工棧道的登山路線,除了一、兩位老人家之外,並沒有太多的遊人了。線團對於一切會動、不會動的都感到好奇。每次阿忒都害怕自己會弄痛牠,卻又只能穩穩地抓住項圈的另一端。其實不只是線團,這個兩人兩貓的旅行團,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近距離地接近有天然的綠色的地方了。阿忒的心情也是相當興奮的,不過是為了別的原因。

  小涅說她有點小感冒,因此在出門時,帶上了口罩。不過經過登山口不久後,她就將口罩脫下了。雖然阿忒不知道小涅的職業、日常,不過能夠接近這樣清新的空氣,應該也是能夠令她感到舒適的吧。

  一路上,他們必須依著線團的興趣,停步或是加快速度,也許是草叢裡某個蜥蜴或是松鼠造成的騷動,又或者是某隻嗡嗡作響的蜜蜂。反正他們也不趕時間,於是就這樣走走停停地,像是在一座被夾道的綠林形成的迷宮中行走著。

  越往山裡,小涅也越顯的放鬆。山林裡的空氣的確是會讓人精神一振的吧。線團這時又被一隻高踞枝頭的赤腹鶇吸引了目光。小涅打開包包的釦子,從裡頭拿出一瓶水。這時愛子卻急忙地竄逃出去,隨即消失在山坡裡。阿忒下意識地追上,卻一個不小心滾下山坡。過了一陣子之後,阿忒的聲音才從底下傳來,他在下頭的另一處沒有人工棧道的步道上追到了愛子。雖然小涅聽得到阿忒的聲音,卻完全看不到他。只聽到他要自己留在原處,等他繞過去。聽到阿忒的聲音,知道他找回愛子之後,小涅終於鬆了一口氣。但小涅回頭看時,卻發現線團拖著項圈不見了。

  小涅向山坡下喊著,卻連回音也無,阿忒顯然已經離開了。於是她只能焦急地站在原處傻等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線團蹦跳地衝向小涅。小涅開心地跑向線團,蹲下、抱住這具有著調皮靈魂的小軀體。

  「很擔心吧。」阿忒抱著愛子,在線團之後,出現在小涅的面前。

  小涅開心地抱住了阿忒,不過這次她沒忘了抓住線團的項圈。興奮的線圈繞著夾著愛子抱著的兩人奔跑著,很快地把所有人都纏住了。阿忒近距離地看著小涅,彼此都能感受到對方呼出的熱氣,以及隨著激動的呼吸而起伏的身軀。是個男人的話,這時候就應該順著氣氛,溫柔地親下去了吧。阿忒緩緩地將自己的臉靠向小涅。其實兩人之間早就沒有太多空間了,但阿忒真的是非常小心翼翼地移動著每一吋。好像在這之間的大氣壓力被不知道什麼神奇的物質,加壓到最大的極限,因此而難以前進。

  小涅與阿特被纏在一起,但小涅在最後一刻轉過了頭。

 

  那天他們還是有去公園。甚至又到了小涅的家裡開了一瓶紅酒。但阿忒總顯得非常的緊張,緊張到不知道該不該跟小涅道歉。那次之後,小涅還主動約阿忒出來。其實這一、兩個月來,他們都刻意將彼此的休假排在同一天了。就算沒有出門也會待在小涅的家裡,就算只是摸著貓、看著電視度過一天也是很快樂。對於只在大學時,短暫交過一次女朋友的阿忒而言,這就是情侶了。但阿忒再也不敢有過分的舉動了。大概小涅只把他當作朋友吧。一個人站在櫃台後的阿忒,反覆地想著那時候,那麼近距離地看著的小涅。

 

  「欸。我來了。」阿伊驚醒了沉醉在回憶裡的阿忒。

  對於這幾個月來補貨時,沒有聽到阿忒反射性的「歡迎光臨」,阿伊還是感到不太習慣。他曾在送貨的路上看到阿忒與小涅,所以他大概知道阿忒改變的原因。但也因此,他有些話,有些不到需要的時候不想談的話。

 

  嚴格講起來,其實阿忒連外婆真正的生日是哪一天都不知道。但他也不知道外婆真正的忌日。所以他總是在外婆身分證上的生日這一天,回到他童年的城市,到郊外的靈骨塔祭拜外婆。今年是他第一次攜伴參加。

  在遇到小涅之前,阿忒每天的日子就是大夜班,回家睡覺。休假的日子不是在家看漫畫,就是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便利商店裡,坐個幾個小時,或許穿著便服幫忙排排商品架。阿忒現在不太能夠忍受不整齊的架子。但自從認識小涅後,小涅為他的生活帶來了線團。阿忒開始與小涅一起吃飯,甚至一起排休,一起計畫休假日。現在更是帶著小涅一起來祭拜外婆。這些,在遇到小涅之前,他完全不曾試圖想像。

  阿忒用一條乾淨的毛巾擦拭著屬於外婆的那個格子。這個每年一次的儀式,他曾經非常習慣。但今年,有了小涅的陪伴,不知道為什麼,阿忒看著外婆的照片突然哭得不成人形。阿忒握著毛巾的右手依舊貼在外婆的格子上,但他整個人已經哭得跪倒在地上了。

 

  在旅館裡洗澡的阿忒,忍不住想起當時小涅的反應。小涅並沒有試著安慰阿忒,她靜靜地接過阿忒手中的毛巾,接續下去擦拭外婆格子的儀式。她一改日劇高中女生的腔調,說:「外婆跟你很幸運能夠擁有彼此。」小涅那時候的語氣一再地在阿忒的腦海中重播著。那樣的感覺像是灌溉期時,水田旁的流水聲。不知道為什麼,阿忒不厭其煩一再地回味著這句話。

  阿忒穿完衣服,走出浴室看著陰暗、無人的廉價房間。結果還是走了嗎?阿忒的心情突然,頓了下來。

  一道光隨著被小涅打開的房門照了進來。

  「熱水瓶壞了。我去換了一個。」

  「今天,很謝謝你。其實,其實,我以前沒有這樣哭過。」

  「是嗎?你這個小小愛哭鬼。」

  「我也不曉得為什麼,大概是想起外婆有多麼辛苦了吧。要是沒有我的話,她就不用過得那麼累了。」

  「我不知道外婆沒有你會不會比較不辛苦。但我相信一定會少了很多勇氣。」

  

  聽著小涅洗澡時的水聲,阿忒突然知道為何他會一再地回味那句話了。不是"阿忒的外婆"或是"你的外婆"而是"外婆"。也許不是什麼事,但他無法壓抑心裡奔放的喜悅。當阿忒說要排兩天的連假回來祭拜外婆時,是小涅主動要陪他來的。他們甚至把愛子跟線團託給小涅的一個朋友照顧。

  小涅洗了一場很久的澡。阿忒後來以為他知道是為了什麼。接下來的時間裡,他們開著電視,努力地延遲睡覺的時間。兩個人看著重複轉了好幾次之後,終於因為懶得轉而停下來的頻道,有一搭沒一搭地發出有關連或是沒有關聯的評論。若是愛子與線團在的話,一切就容易多了吧,就像是以往放假在小涅家一樣。其實不是這個原因,他們兩個人也都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他們兩個出來兩天一夜的旅行。當原本的目的達到後,這趟旅程就還原成一男一女的過夜之旅了。對方不可能沒有想過吧?不可能完全沒有想過,這個晚上可能會發生什麼事吧?不可能吧?但是,若是那樣,為什麼到現在都沒有任何的動作或是暗示?

  那晚他們兩人都以為對方睡了,但其實都沒睡。兩人都僵硬地躺著,之間的距離都可以再躺一個人了。有了上次的經驗,阿忒不敢再次冒險做出任何的舉動,就算只是試圖去碰觸小涅的手都不敢。小涅則有她自己的理由。到了接近天亮的時候,兩個人才各自不支地睡去。

 

  阿忒照著阿伊跟他講的地址,走進這個陌生的地方,說出阿伊交代的號碼後,他被帶進一間燈光昏暗,且開著強烈冷氣的房間。房間裡有一張大鏡子,一張大床,兩張椅子,盡頭處則是一間浴室。將他帶進來的人,請他稍等一下,指定的小姐很快就到。阿忒不知該站、該坐地在裡頭走來走去。他不知道該面對門口,還是要背對。他突然忘了一直想著的,該講的話。如果真的是,他真的有勇氣去面對嗎?如果不是,他又該如何讓自己脫身。

  阿忒感覺到整個腦袋,因為緊張而充滿了血液,但這一切卻沒有幫助他思考,只讓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快要爆炸了。他可以感受到他的耳垂已經發紅發熱,但在他的腦袋脹得快碎裂的同時,他的身體卻在冷氣房裡瘋狂地冒著冷汗。阿伊當時確定的語氣又出現在他的腦海裡。

 

  「你對她很認真。」

  「嗯?」阿忒從報紙的求職欄中抬頭,看著來送貨的阿伊。

  「如果可以我不太想碰這種事。你對那個女的是真的很認真,對吧?」

  「你說小涅嗎?其實我不知道她對我到底是什麼想法,只是我……

  「不用跟我講那麼多。你對她很認真,對吧?」

  「對。」

  「我看過她。」

 

  門打開了。阿忒幾乎認不出,穿著橘色小禮服,濃妝豔抹的小涅。但那的確是小涅。阿忒這時才發現,在真的看到小涅之前,他完全不相信阿伊告訴他的事情。他從來沒有打從心裡思考過這件事情的真實性,所以現在他完全被現實打倒了。

  小涅像是沒認出阿忒一樣,輕輕地將門關上,一邊走向阿忒,一邊要阿忒去浴室洗澡。阿忒開始想著,也許只是一個長的超像的人,也許只是上帝一時之間想像力不足的產物。但隨著那個女人越來越靠近,阿忒的想像就越是瓦解。這個在這個燈光昏暗的空間裡靠近他的女人,只能是小涅了。

  小涅繼續靠近他,一邊說,怎麼不把衣服脫了,啊,當然是要我幫你服務了,是吧。還是你想要我先脫衣服。也許你想要脫我的衣服。只要不要弄壞,都可以喔。

  小涅這時已經貼上了阿忒,並且開始脫下自己的小禮服。阿忒抓住她的手試圖阻止她的行為。但小涅發狂似地抵抗著,拚了命地要將自己的衣服脫下。阿忒最後緊緊地用雙手連著她的手環抱著她。抵擋不過阿忒的小涅,突然全身放軟,連著阿忒都一起被拖到地上,她開始哭叫著:「你這個變態。你這個變態。」

  阿忒依舊緊緊地抱著小涅,儘管這時候就算他鬆開手,小涅也絕對沒有能力離開地面了。阿忒拚了命地想要安撫小涅,但小涅只是用著瘋狂的雙眼,穿透阿忒看著上方貼著壁紙的天花板。阿忒努力地想要換取小涅的注意力,他開始搖晃她。終於阿忒的雙腳跪在小涅的腋下,雙手輕輕地抱起小涅在她膝前的頭顱,讓她的雙眼聚焦到自己的臉上。「我愛你。」阿忒反覆地說著。這時小涅的雙眼終於有了反應,她突然又燃起了火光,你到底想要怎麼樣,你這個有病的傢伙,你有病,你是變態。

  小涅終於停止發出聲音,因為阿忒緊緊地將自己的雙唇印上她的。小涅瞪大了雙眼,終於他們開始親吻。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們兩人靜靜地坐在那張大床上。他們雖然牽著手,但卻不看向彼此,而是看著鏡子裡彼此的倒影。終於,小涅對著鏡中的阿忒說:「我並不缺錢。」阿忒並沒有說話,只是又緊了緊握著的手。然後,小涅才真的打開心裡的籠子,說出自己的故事。

 

  小涅記憶中,這輩子第一句記得的句子,是她的養父母告訴她,她是被領養的。那句話開啟了小涅之後辛苦的生活。從小就要幫忙煮飯、洗碗,到夜市裡幫忙賣水果。身上穿的永遠是姐姐不要的衣服。若是生意不好,就會被關進籠子裡。有的時候還會被吊起來,用皮帶抽打。全家人的衣服也都是她在洗。國中之後,每個晚上睡覺都要擔心哥哥的騷擾。

  國中畢業之後就沒有繼續升學了。這時候唯一值得欣慰的事,就是哥哥終於離開家裡去上大學了。雖然養父母都會打她,但不曉得為什麼在小涅的語氣裡,似乎對於養父比較親近。生母是日本人這件事情也是養父告訴她的。似乎在小涅的認定裡,養父算是對她比較好的。雖然阿忒並不知道小涅的評斷標準到底在哪裡,不過他只是靜靜地聽著,小涅激動地說著她的回憶,最多就是在小涅停頓很久的時候,對著鏡中的她露出溫溫的眼神。

  十八歲的時候離開了那個家,到底是逃離的還是什麼情況,小涅並沒有說得很清楚。那時候很快地用偷偷存下來的錢,租了一個小套房,也找了一份在保齡球館的工作。離開了悲慘的童年,也在工作的環境認識了朋友,原本以為一切都要開始好轉,也該是這樣的,這樣向上飛昂的情況也維持了一小段時間。但一年後養父死了。

  十八歲離開之後就與家裡完全沒有聯絡的小涅,收到了是否要繼承遺產的公文。她沒有多想地繼承了,也不願為此與那個家聯絡。但事後才發現養父身後只有留下債務,不論是動產、不動產各式的資產都早就移轉到養母以及哥哥的名下了。

  為了償還債務,她離開保齡球館,來到這裡。

 

  住著不便宜的樓中樓套房,花大錢養貓,喝一、兩千塊的紅酒,這些疑惑只短暫地出現在阿忒的腦海裡。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鏡子中的小涅,用帶著淡淡哀傷的臉孔看著她。

  當阿伊告訴阿忒,小涅在這工作時,他也說了一套小涅身世的故事。正是因為阿伊信誓旦旦,又長篇大論地說著小涅悲慘的過去,才令阿忒不得不來這一趟。而且阿伊有提到小涅有個日本籍的母親,這一件事情,阿忒記得他曾經聽小涅提過。但除了日本籍的母親之外,阿伊與小涅的版本完全不一樣。

  阿忒不知道是誰騙了誰,誰又被誰騙了。但他決定靜靜地聽小涅將潘朵拉的盒子倒空,盡量不被從其中竄逃而出的苦難嚇到,而只是靜靜地在場,穩穩地握著小涅的手。但他的心中並非完全沒有疑慮,因此,一如小涅是看著鏡中的他訴說著,他也只能看著鏡中的小涅傾聽。

  小涅說完之後,終於轉過頭面向坐在身旁的阿忒。這次小涅閉上了眼,主動地、緩緩地將唇靠向阿忒的。牆上的電話機,這時發出刺耳的響聲,阿忒為此嚇得站了起來。他茫然地看著,剛才根本沒有注意到的電話機,然後又看向小涅。小涅接起吵鬧的電話機,附上耳朵之後,她的臉突然垮了下來。

  房門被快速的打開。一群警察衝了進來。

 

  阿忒自從養了線團後,在經過大廳時,總會將線團抱起,快步地離去。不知道為什麼,現在他總對大廳裡管理員養的花貓,感到一股抱歉。現在他將永遠虧欠那隻花貓了。說起來,要不是因為這隻花貓,他不會認識小涅,小涅也不會介紹他去養線團。

  這天阿忒依舊抱著線團,準備快速經過大廳。但他卻發現那隻花貓與籠子都不見了。他抱著線團走向管理員,問起花貓的下落。管理員用抱歉的語氣告訴他,他們公司才剛標到這棟大樓的業務,這是第一天上工,所以他也不知道什麼之前放在這裡的花貓的事。說完之後,管理員又縮回位置上,隱身在櫃檯之後。這時阿忒才發現,真的,制服完全不同,原來是換了保全公司了。那麼那隻花貓應該是跟著原本的主人,窩居在城市裡的某一棟大樓了吧。

 

 

  「日前X市警方破獲一處風俗場所,逮捕四對正在從事半套性交易的男女。其中一對男女聲稱彼此認識,雖然身處其中,卻非從事性交易。近日雙方因各自的寵物貓,愛子以及線團,證實彼此認識,因此脫罪,獲得自由。」阿伊在遠離陽光的蜿蜒路面上,哼著調子,手指輕鬆地拍打著方向盤,愉快地開著車。這段廣播進入他的耳朵,又從窗縫中溜出,自由地盤旋於清涼的風中。

  阿伊看著美麗的太平洋,用右腳控制著這台移動的籠子。對向開過一台得利卡,副駕駛座上坐著一位抱著小孩的年輕女人。開車的男人神情平靜地開著車子,絲毫不被照後鏡上擺盪著的一隻小小玩偶影響。這樣幾秒間的畫面,引來阿伊嘲諷的鼻音,不過這樣細微的聲音也只有他自己聽到。

  下個轉角,突然暴衝的貨車連著裡頭的阿伊,一起墜入海中。


                                               2014/01/26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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