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似乎試著用作家的人生去闡釋他的作品，但也許我們該從他的作品來理解他的人生。

　　大亨小傳一書早早地寫出了美國夢的破碎。所有光鮮亮麗的成功例子，那一夜夜虛耗卻又無憂無慮毫無歉意的派對，背後支撐著的都是來自灰色地帶的非法利益。但這些虛幻如夢的一切來自於一個懇切相信美國夢的小男孩的單純想望。

　　只要肯努力就能改善生活。甘願作牛不用擔心無犁可拖。相信這一切的蓋茲比小小年紀就在記事本上寫下對自己的嚴格要求，按照時間表監視著自己的進步。生命對於這樣努力的人也不總是殘酷的。他遇上了一個有錢的老人，教導他一切上流社會的行為模式並且在死後為他留下了鉅款。還能有比這更大的幸運嗎？但他終究不是出生大觀園的人物，那些錢被老人家的親戚們用各種方式奪走了。富不過三代不懂吃。既得利益者們唯一擅長的就是鞏固自己的利益，因為那些利益太過龐大，這樣的努力也就佔據了他們的一生。一件毛衣所引起的對話，一張麻將牌背後的隱喻。對這一切不熟習的蓋茲比當然不用一個回合就被驅逐了。

　　這世界重重地向這位相信美國夢的年輕人揮了一拳。努力以及幸運都不是一個人改善生活的保證。於是他終於走上了那道夾縫。唯有窮人不敢賺、富人不明目張膽賺的錢才是他能掙扎的地方。於是他與職棒簽賭的組頭朋友相稱，於是他販賣私酒。隨著他越往權力中心接近，他的心中會不會懷疑自己為何走上今天這一步呢？為何一個單純的人最後會用非法的手段來賺取暴利呢？不過也許就在這一天，他被邀請去了一個派對。那裡頭冠蓋雲集，也許老人的親戚們也在裡頭。也許地點就在蓋茲比帶尼克去的那間理髮廳地下的餐廳。於是蓋茲比唯一一次自信地對和他一樣與他人妻子通姦的布坎南說的話是：｢你唯一值得尊重的就是你的錢。而我和你一樣有錢，所以我們並無不同。｣

　　只是的確是不同的。這塊土地上沒有一條路以你祖先的名字命名的話，還是安分點吧。最後蓋茲比被同樣來自下層社會的嫉妒丈夫開槍打死（等一下，偷他老婆的人是布坎南不是嗎），至此小說完全地宣告了美國夢的虛妄。

　　只是寫出了這篇小說的費茲傑羅卻依舊與妻子站在舞台的中央。雖非必然，但卻為此付出了許多的代價。這是為什麼呢？

　　當兵時認識了富家千金卻在之後因為沒有經濟能力而被離棄的蓋茲比總讓人想起費茲傑羅的親身經歷。在小說的前段令人以為也許她不一樣的貝克，在面對可能令自己被驅離保護傘的決定時試圖將尼克拉回傘內，卻也在失敗後生氣地轉身離去了。那時的尼克也令人想起費茲傑羅。

　　也許能夠說蓋茲比就像是成名後的費茲傑羅，雖然不若土地貴族們能夠不工作就能揮霍，但至少有能力給的起一點什麼，有能力要求一點什麼了。曾被傷害過也比較世故了。那麼尼克就像是還活在天真想像裡，忘了人是要吃飯的費茲傑羅了。若是這樣來看的話，整本小說就成了，已然因為婚姻解約而深受影響且開始思考現實問題的費茲傑羅以及還認為有情飲水飽的費茲傑羅，兩個人的對話了。他們在說什麼呢？他們在說如何去愛一個自己深愛的女人。世故的蓋茲比努力地去填滿黛西的所有需求，只求黛西完全地屬於他。年輕的尼克則是將真實的自己猛力地投向貝克，認為這樣的真誠是一段關係中最重要的事，卻忘了這可能是傷人的或至少是對方不需要的。

　　小說的最後，蓋茲比為了保護黛西而可笑地死去了。尼克也在貝克離開他後瘋了。但若貝克沒離開呢？尼克要怎麼養活這樣一位小姐呢？

　　結婚後的費茲傑羅寫下了這篇故事，告訴自己的妻子，是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識的。我知道我將用我全部的能力來填補你的需求，我知道我所有最沒有防備的真誠未必能得到善意的回應。但我愛你，所以我願意。於是這是給妻子的一封真誠的情書。所有雜誌上那些他未必滿意的短篇小說、好萊塢的劇本以及一切的焦頭爛額都來自他有意識的決定。

題外話。

　　雖然因為經濟的因素離開一個男人是最自然不過的合理行為。但塞爾坦在走過那些社交派對的亭台樓榭時難道不會被那些也許嫉妒也許嗜血的名媛們說閒話嗎？況且隨著費茲傑羅出名，一個拋棄他的名媛比起一個回頭的名媛所站的位置要有利多了。但她依舊決定與費茲傑羅成婚。我自己感到，這一對寧願相濡以沫也不願相忘於江湖的夫妻正是因此才能觸動我。因為他們對這世界依舊有著傻氣的相信，而且這是一個經歷過一切後的依舊相信。

　　而這也是我作為一個讀者對於作者私生活所需要相信的全部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