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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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島之一
2014/10/26 10:28:10瀏覽397|回應0|推薦5

 

  終於到達制高點之後,他知道自己還沒有能力做一個合格的吶啦哆。

 

  他壓著身子,拱起雙肩,兩隻腳努力地踩踏著,模擬著古老的儀式,企圖跨進世界的另一端。在一連串蜿蜒且不斷向上的爬坡之後,終於是陡峭的下坡。他的肺在上坡時,強制地吸進了大量的空氣,身體不斷地加熱,像是座面臨爐炸邊緣的鐵紅密閉爐子,一開始他的腿部肌肉被這樣的熱氣催化得柔軟有彈性,但隨著時間拉長終於成了一條條硬梆梆的鐵塊。下坡的此時,氣力早已被一丁點一丁點吸盡的雙腿,終於得到休息的恩惠。輕輕地含著煞車,放任單車破風而下。他在一個道路拓寬工程的海邊遇到了阿東。

  阿東穿著保全的制服,坐在一隻收起的百萬陽傘旁邊。每天阿東都要花十個小時坐在這裡。三餐就到最近的全家買回來吃,雖說是近卻也是一公里以外的距離了。

  阿東的工作就是在台九線路面拓寬期間,別讓閒人進入工地。所謂工地也就是柏油路旁正被肉粽角圍起的海岸。但這天下來,他還是第一個停下來與阿東聊天的人。這樣的工作會不會無聊啊?阿東點起了菸,說:「要工作就不要想無聊。沒有工作不是無聊的,怕無聊就回家睡覺就好啦。而且這裡有海,怎麼會無聊。」

  阿東向他說起前方的路況,以及將臨的天氣與風向。然後從地上拿起一台隨身的收音機打斷他越來越敬佩的眼神。除了多良車站附近的上坡之外,到達金崙之前都是平路了。十月份在東部北上則正面臨逆風。

 

  終於到了金崙市區,他走進超商,將2/3的書寄了回去。在壽卡遇到,要去參加三鐵的中年男子,一邊喝著他泡的咖啡一邊說的話,在他腦海裡響起。你這樣是人家開車的裝備,這樣下去是會運動傷害的。

  走出超商後,遇到方才路上超越的兩個女孩子。卻原來是從中國過來環島的。剛好他們問起,於是向他們說起手上還有的書。才要開始,一群也是從高雄出發,帶著保母車環島的金融業人士也加入聽眾的行列。

  

  結果自己還是沒有能力背負著那麼多的故事前行啊。

  還好他今晚入宿的遠山功夫浴場有溫泉及冷泉,可以放鬆他開始疼痛的右膝。

  關山太美。沒有穿車褲,以至於所有的意志力都拿來忽略屁股的疼痛的他,在旅程的第二天,硬是拖著疲憊的雙腳遊蕩了關山兩圈。

  坐在麵店裡等著燒賣的他,拿出相機檢視著今天的路過。

 

  位在台東市區的晃晃二手書店其實要到下午兩點才開,但店員看他在外頭探頭探腦,便開門讓他先進來晃了晃。一樓的位置擺滿了書,還有一處咖啡吧。後院則停滿了腳踏車,因為晃晃同時也是間背包客棧。住在這裡想必也是相當有趣的事吧。鄰近的鐵花村等等景點想來也是散步的好去處。

  晃晃巷口附近有家平價牛排。一百出頭,湯跟飲料可以無限喝的那種。他只是為了店名與自己的名字相似才進去,想不到卻被裡頭的湯驚艷了。一般是不會對這樣店裡的湯有多大的期待,但他一打開鐵蓋,濃濃的南瓜味就飄了出來,入口後更是懷疑老闆是不是家裡養了一頭牛。他向老闆稱讚著店裡的湯。老闆聽了後,一副終於有識貨人的模樣開心地說著,這湯是如何的真材實料,放入了多少的南瓜與鮮奶熬製而成的。

 

  若是一直順著台九向關山騎的話,很容易錯失在鹿野的阿榮甘仔店。其實只是一公里左右的路程,雖然一開始是上坡,但很快就是平路了。阿榮甘仔店的附近有許多保留良好的日式老屋。一整個區廓都不太有車,也不太有人,相當舒適的安靜。附近也有民宿,在這樣的地方醒來,想必是很好的經驗。

  阿榮甘仔店與農民合作,販賣各式的有機農產品。他一走進店裡,校長兼撞鐘的老闆娘就泡了杯自己種的蜜香紅茶給他喝。店狗則一直將他的左手當作磨牙器輕輕地含著。

  阿榮甘仔店還在靜靜地長大。旁邊準備開間咖啡館,老闆娘也為此去上咖啡的課程。裝潢都好了,但還沒找到吧台手。剛好他隨身帶著手沖咖啡的器具,於是他在一位打工換宿的朋友的陪同下,在他們的吧台泡起咖啡給他們喝。那朋友喝完後,問他有興趣的話可以來打工換宿當吧台手。

  他和那朋友瞎聊著,然後他才發現一直不知道對方的名字。然而那朋友回答:「反正,你終究會忘記。」

  「我看起來是如此薄倖的人嗎?」

 

  燒賣終於送了上來。年輕的老闆娘,看來不滿三十歲,靜靜地做著自己的事,不太開口。吃了一口燒賣後,他慶幸自己臨時決定在關山停留一晚。

 

  舊的關山火車站,現在被捷安特作為商業場所,但只有五、六、日營業的樣子。新的關山火車站,就在附近一百五十公尺的地方。他在下橋的時候,看到附近有間三合院民宿。雖然就順著火車站前那條橫路直走就能看到,卻還是騎著腳踏車找了一陣子。三合院是老阿嬤的祖厝,七百塊就能住到一間相當乾淨的雙人床套房。裡頭的家具也多少透漏著點年歲的味道。阿嬤對於他能找到這個地方顯然也有點驚訝,但實在是個好地方啊。他離開房間的時候發現,他的房間上方有隻貓靜靜地躺著。

  關山有許多老房子。幾乎1/3的人家都在一樓做著生意,就算是沒有做生意的人家,似乎也並不怎麼習慣關門。整個小鎮簡直就在展示著一個又一個的故事。他被一家叫做秧滿田的店家吸引,走了進去。那是間有在做宅配的米行。老闆因為資本不夠,沒有大台的烘米機,所以自己種的米裡面,有許多還是依著古法用日曬的方式處理米。

  他向老闆說:「關山的山真美。不知道該說是雲遮住了山,還是山透出了雲。那一份光線總覺得要親身在這裡才能真正體會。」

  「是啊。我們關山的山有一種透出來的感覺。」

  一旁的老闆娘說:「而且你仔細去看稜線上的樹枝晃動的樣子。你就會想是有猴子或是松鼠又或者是鳥在搖動那枝幹嗎?很有趣的事喔。」

  那可真是要每日裡看山的人才能說出的話了。

 

  吃完了燒賣。那看來老實壯碩的老闆在收了錢後,用著中年男子才有的口音向他說了聲謝。

 

  他回到三合院裡,力不從心地寫著信。天色已晚,他帶著信又出來遊蕩。走向天后宮的路上。一個小女孩,指著他,問著身旁的阿嬤說:「那是什麼人啊?」也許只是小女孩天真地探問,但卻令他感到,難道這一方土地上的人們真都是彼此相認的嗎?

 

  廟埕前聚集著人群。孩子們追趕著。貓也跑來跑去。他依舊晃盪著,找到了處郵筒後,投入信封,噹的一聲,裡頭原本是空的啊。

  他坐在發財車上,看著剛剛緩緩離去的風景快速地撲回。

  在到玉里之前的一個下坡路,他遇上了幾乎總是會遇到一次的小鐵絲。後輪爆胎。他特地買了內胎卻沒有準備把手。一旁的警察見他忙了半天還是拔不下外胎,熱心地連絡了附近的車行。於是他一方面感謝一方面又帶著被遣返的心情坐在發財車上,看著才經過的風景快速地重回眼前。

  老師傅幾下子就將內胎補好了。

  這一下折騰竟就快兩個小時。

 

  一進到花蓮,就可以看到插滿中華民國國旗的街道。雖然因為修車使得行程延誤,但他依舊晃進了花蓮糖廠。聽說花蓮在日本時代,曾有一處移民村,但他並不知道確切的位置。不過糖廠裡倒是有整遍整修過後的日式木屋,現在成了可供出租的民宿。販冰處也因為遊客眾多,所以依舊保留了許多品項,不像有些都市裡的糖廠只剩下易保存的冰棒了。他買了瓶據販賣部的店員說是太魯閣族才有的紫米酒後,繼續前行。

 

  到了花蓮市區時,天色已經暗了。他與弟弟約在中正路的某個十字路口。等待的時候,他看到了許多奇景。看著二樓以上的招牌開車的人,轉彎的時候雙手忙著將耳機塞入耳朵卻不是握著方向盤的駕駛。

  一個童稚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注視:「大哥哥。你是來環島的嗎?」

  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位分不太出是男是女,大約是國中年紀的孩子。那孩子繼續說:「你有看過希臘那邊的遊民嚮導嗎?你需要一個嗎?」

  那孩子接下來一連串的說出了幾個去處,噶瑪蘭紀念公園、松園別館、忠烈祠。

  「這麼晚了,你這樣跑出來,你爸不會擔心嗎?」

  那孩子原本堆滿的笑容突然消失,然後就跑走了。

  環島的行程出發前,他就在想蘇花段到底要怎麼前行。坐火車的話,比較安全,爸媽比較會放行,也輕鬆許多。但多少總是感到可惜。於是他上網查了查騎過的人的心得。看到其中一篇網誌後,他決定坐火車。

  那人寫著,反正我就騎在車道正中間,讓那些大車在我後面慢慢開。開玩笑,當然是我自己的生命最重要啊。

 

  真的坐上了火車後,第一個感覺當然是屁股得救了。但隨著火車經過一個個名字殊異,有著一片片小農田的小小沖積扇時,多少還是感到可惜。那樣靜靜地背山面海,視角稍微調整一下,越過太平洋的視線就會在南美洲登岸了。被海風吹得冷的時候,就抄一首詩,等郵差騎著檔車收走。

  當然也不只這樣的情景。有時出現在眼前的水泥建築,總讓人想起魔法公主或是風之谷裡,那樣燒紅的工業城鎮。

 

  出了火車站後,他就盡快的趕向頭城。雖然一路上錯過了許多,但他想盡快找到李榮春文學館。聽說在李榮春去世之後,他的後輩才在他的衣櫥中找到百萬字他對於頭城的書寫。李榮春一世人,沒有穩定的工作,也無婚娶,在世時被鄉里當作廢人,只發表了半篇小說。聽說他的文學館靜靜地安視著頭城火車站周圍的光陰。他想去看看這樣一世的癡迷留下了什麼。

  終於趕到了頭城市區,他卻連火車站的指示牌都找不到。終於找到火車站的時候,早就過了文學館還會營業的時間,問起附近的人也沒人知道文學館的位置。然後他該找自己今晚落腳的地方了。

  頭城火車站前的吃食都令他感到滿意。雖然是省道旁插開的小路,卻無多觀光客。價格不貴,味道好吃,他對宜蘭人又有先驗的好感。他一邊看著麵攤裡自在地喝著啤酒的外國人,一邊吃下自己的川味麵。可惜雨大了起來,他跑到對面的日本料理店外帶一份握壽司後,在大雨裡迷著路找著半小時前好不容易找到的套房。他的這天提早在雨聲中告一段落。

  他以為自己在東北角一定會濫情地想起童偉格。不過原來沒有他以為的那麼多。東北角的岩岸令人一再停下翻動的雙腳。龜山島上方破雲而下的光芒,比起tiffany更有寶石光澤的綠色海浪,礁岩上顯得渺小的釣人,滑翔的猛禽。東北角飄著似無的雨滴,他的相機鏡頭被滴到了一滴,他又沒有布可以擦。所以他讓鏡頭持續地張著。他則在涼亭裡靜靜聽著海浪的聲音。

 

  他對大里車站,有著過分的執念。非找到不可的那種。看到大里老街的指示牌就繞了進去,他太不願意錯過這處車站了。小小的路上,一位穿著紫色碎花寬鬆襯衫的老婆婆緩緩地走著。老大人的雙耳還掛著也許是多年前嫁粧的金色耳環。一直到他早已消失在轉角的盡頭,老大人提醒的聲音還在耳邊響著:「正手邊。不通踏唔對了。」

 

  台二線上,有時可看到緊鄰路邊的石頭房子,就那樣獨棟地面海。屋子附近有幾區兩三張榻榻米大小的地,種著幾種食用的植物。他看著這樣的房子想,夜裡的海浪聲會讓人的夢裡以為島已經深深地沉進海洋裡了吧。窗外就是魚兒悠游的模樣。然後在太陽破浪之前,這座島又靜靜地升起,葉子上還掛著的水珠就是證據。

  除了這樣的獨棟人家,台二線也串起了一個個遙遙相望的漁村。這樣的漁村裡都有各自的王爺或是媽祖廟。在這樣空地不大的海邊地帶,最大的空地大概就是那塊廟埕了。卯澳漁港是其中較大的漁村。卯澳小站也是他在出發前就決定要拜訪的地方,可惜下午三點才開,他也只能繼續前行了。不過村內亦有幾處石頭厝可繞繞晃晃。海風極大,喝下一杯手沖的咖啡,一個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一切都很好。此處實在是新北市,然而經過一個孩子們跑著不用兩分鐘就能碰到海水的國小時,他不禁猜想其他新北市小朋友的日子。

 

  騎到這,他突然想任性地騎回東部。

  基隆廟口夜市擺放貝類海鮮的模樣,總令人誤以為到了龍宮。不過他從滿桌的殼甲中抬頭時,並沒有如日本童話那樣變老,反而是想像著他的父親年輕時的模樣。他的父親讀基中時,曾與同學賭咒,看誰人能吃遍廟口每一家吃食。但別說是年輕人的胃敵不過這處聞得到海味的夜市,海港孩子的口袋早就先行敗下陣來了。

  他在基隆住的地方在義二路上。日本時代稱為義重町,又被說是台灣的銀座,可想其繁華。九份、瑞芳的人們是會刻意來此喝上一杯的。既然是當時熱鬧的地方,那時候的老屋也留下不少。他試著忽略了一樓的店招,看著一整排日本時代就存在的立面。

  旅館裡,他的父親在電話中告訴他怎麼去中正公園、海門天險,以及其他各個他剛剛才走過的地方。他向父親說起中正路上的日本房子,說是基隆市第一屆民選市長林番王住過的市長官邸。

  後來他的父親向他說起一個故事。那時候第一屆民選。林番王本來是百面不會贏,大家都覺得他是出來亂的。國民黨的候選人資源豐富。選舉不用師傅,用錢選就有。盡管林番王動員家族裡所有的人活動,基隆人還是覺得他實在太異想天開了。直到有一天國民黨的候選人李國俊在路上問一個小朋友要投給誰。那小朋友老實地說,他的父親要投給林番王。那候選人生氣地打了小朋友一巴掌。想不到小朋友的家長,開始到處放送,自己家的小孩莫名其妙被打了。那時候開始,林番王的陣營打出口號"林番王坐美國船"(美國船與李國俊台語發音雷同)最後林番王還真的選上市長,成了戒嚴時期少見的非國民黨縣市首長。

 

  離開廟口、離開義二路,晚上的基隆顯得有些陰暗。也許再多的光線都會被大海吸附。離開老屋、離開大海、離開故事,他往不知名的小巷裡鑽著,自己也不知道要找尋什麼。也許他在外頭待得夠晚,身處的角落如同海裡的小丑魚所能藏身的最最狹小的珊瑚礁縫隙的話,他就能夠見那老人一面,就能見到老人年輕時的面孔。

  

  早上醒來的時候,一家老屋底下開著賣著海鮮的早餐店,從一個不知是早起還是整夜未面的釣客手中的冰桶挑選著最最新鮮的漁獲。像是所有前行的力量都藏在那冰桶裡,所有的身世與過往都留在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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